(作为编选者,关于 music will ruin everything 这个合辑的一点说明。)
大约是十一二年前,我经历了一些小小的挫折。也就是所谓的创作上的瓶颈,兼之朋友们的四散和各自远行。当时恰好有一些机缘,我就开始频繁巡演,主要是欧洲,也有美国澳大利亚亚洲各地。巡演说难也不难,只要每天写三小时邮件,不介意睡地板,以及愿意向个位数的观众倾力表演。有时候一个人拎着设备,跑上四五十天,习惯了不说话,也常常忘记身在何处,甚至睡醒的时候还会忘记身为何人。
类似的事情也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再往前倒带,非典那年,其实也已经有过一次四散。说得正式一点,叫做地下摇滚及其文化的终结,以及身为青年的我的理想之幻灭。不正式的话,就是说,几乎所有朋友的乐队都停了,大家纷纷去经济欠发达地区寻找自我。而我呢不知不觉开始做音乐,是“实验”的那种,不过也和土摇朋友们一样,穿麻布的裤子,演出点根香,吃素,和金刚乘的朋友来往。
剧烈的现代性的冲突之下,非典之后,有一种自由的幻觉,特别性感,滑腻。扛不住这滑腻的话,可以选择肌理较为粗糙的民谣,或者道德上更为清白的国风,我两样都不行,又因为听了太多嗡嗡嗡嗡的机器轰鸣,就怀着同样的求道的激情,渴望在噪音里提升明点,天人合一。此外,更多不肯跳上时代列车的人,也就这样聚集起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乌托邦。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有一个词,叫做精神性的音乐。这精神当然不是与现实残酷相接的精神,而是某个纯粹而终极的东西,其中没有社会属性,人性通过音箱连线,和真理直接贯通。
那场景曾经喧闹一时。我也喝了不少啤酒。最终却发现精神仿佛时刻都在飞升,但语言并不结实,换句话说现场特别嗨但是一听录音就陷入沉默。心诚则灵啊,大家总归是会感动的,何况到处都在邀请,都在开幕,在噪音中举杯,不过我总是发汗,自知台下所鼓的掌是给精神的,而不是这音乐。
在上述乌托邦2.0的尾声,有两位师友的批评对我特别有用。其一是关于纵轴,也就是音高,也就是说我为什么只用最低频和最高频做音乐,而不是中间这部分。其二是关于横轴,也就是时间线,也就是说我的作品缺乏空间性,只有时间的结构,而没有空间的呈现。
出于一种敝帚自珍的敏感,其一,我就放弃了对中间那部分的企图,因为我不会音符,不懂乐器,且真心爱最低频和最高频,乃至其他种种单一的声音。其二,我再不操心空间、幻听,或视觉呈现,因为我的确关心时间,相信体验时间就是解锁人之有限。
此后我听噪音就不大听起承转合,高低均衡的那种,那骨架仍是流行音乐。即兴音乐也常常是这样,只不过更有教养,彬彬有礼,其中多了些暗号,只有混久了的老手才懂得接招。但干嘛不直接听流行乐呢。林忆莲,刀郎,电台司令,匪帮说唱,坂本龙一,还有后来偶然发现的门丽和宝石,都不比实验缺啥。
在巡演途中我不再留恋丧失了的乌托邦,别人爱土地,在大自然中敬天惜命,我爱火车站,它平等,无所挂碍,相忘于江湖。何况难道大自然还容不下一些火车站乎。我也遇到很多朋友,包括朋友的朋友。大多数一辈子都不会再见。或者过了10年在另一个地下室的舞台边相遇,“你来啦。”“嗯来了”,就好像从未分开。有的人是泰斗,80岁还跑来小酒吧表演,有的人是笨蛋,还没演已经喝多了要吐。大家也不谈真理,通常只谈八卦。在这个过程中我把所有荒唐愚蠢的想法都试了一遍,并且继续开发着新的愚蠢。而大家也都接受了。就好像一个不认识音符不会乐器的人,真的可以以他细小的存在而存在着,也竟然可以这样搞音乐而不得罪太多人。
旅行多了,反而在北京也多了一些朋友,我们一起演出,做事,但并不常常见面。这似乎很适合这几年的气氛,也就是不再热恋,不浪漫,过着日子就把作品做了。相比于表现主义的年代,现在比较具体就是了。俗话说,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啊。
然后就开始想要做一个合辑了。应该是现在所关心的东西,但不是展览,而是激发,或者说,一个可以用来把“现在”变成更多的“现在时”的东西吧。而且,与其说为大家编一个合辑,不如说是为我自己。以前那种为这个那个场景而劳作的责任感,真是烦死人。
music will ruin everything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音乐要毁掉一切。我在这个合辑的前言里写过,它是一个突然蹦出来的东西。我对音乐或者一切都没有意见。当时恰好想要编一个合辑,就拿来用了。那个突然蹦出来,令人莫名其妙、似是而非的感觉特别好,所以我就试着传递下去。我把它放在手机里,遇到想要邀请的人,就给他或者她看。“哟这是啥?”好,这就是天机将要泄露然而并没有的那一刻。
为了这个当面传递的莫名其妙,我花了4年时间。只有一小部分是实在不行才靠邮件邀请的。
总共20个人,没有任何限制,每人除了音频作品,还可以提供文字或者图片,或者就是空白。可以把这个标题当做游戏,可以不理睬它,也可以正面回应,随便。
也不是非得这20个人,绝没有颁发诺贝尔文学奖那种信念。
我把这些人当做一个星丛来看,关系是模糊的,互相交织,总在变化但就好像大家从未分开。里面有不同圈子的人,有即兴的、电脑编程的、硬件电子的、田野录音的、超简单作曲的。可以说是一个私人性质的选辑。但也有很多特别铁的朋友并没有在内。
一般来说,一个选辑最好能有面旗帜,像是“21世纪声音艺术新方向”,或者“新唯物主义即兴音乐大全”,再或者“从零开始——资本主义晚期的前卫音乐实践”,实在不行,就“众声平等”。不过这次没有。就是一些最近几年的朋友,声气相通,我能记得每个人的眼睛的。大多数是不按照起承转合做音乐,也不考虑高音中音低音搭配的人,有的人着迷于特别细小的现象,有的人尝试一种直觉,可以用声波打通他对资本主义之类的思考,有的人只想呈现一种事实而不是美,有的人我也不知道他在干嘛只是想我感觉到了却说不出……
非要说限定的话,可能我考虑过一件事,就是将要邀请的人,不会揪着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表达什么?”我想,我大概是许多苦心追求意义的人中的一个。毕竟是啊。在这个像挖掘机一样真实的现实里,谁也不能置身事外,说我的艺术就是空,就是天地之间的虚无。即便你这样说了,你的作品也仍是裸体的,与其他人的裸体相关联着。
然而我还是没法跟你说我要表达什么,因为那不是明摆着的吗?面对一个冰激凌的时候,没有什么是空的,也没有什么意义,你不吃就化了啊。
记得角田俊也谈到他喜欢全指向性的话筒,以及,他喜欢长时间坐着看风景,一边也就打开录音机录音了。还有,他说到过将两支话筒拉开很大的距离,就为了听到那种毫无事件性,没有焦点的声音。这些具体的东西,就是语言而不是精神。这有限的语言、技术,对我来说,胜过了天人合一的虚无,也包含着曾经撕心裂肺的爱情。
这就是为什么,花了很多时间去给这套合辑找合适的封面用纸。封面设计极平淡,但是那层卡其色绒布,你可以摸上很久。
此外,我不想说这里面哪个是前卫,哪个是实验,只能说,这都是仍活着,在创作和发展着的人,每一个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做东西。你不需要知道他们有多重要,有无研发最新美学,或者离进入经典还有几步。
可能音乐的确是毁掉过我吧。也就是说,很多次,慢慢地,原来的那个自我,被“听”的动作,被现场的情境,也被思想和语言的工作给消化掉了。对,自我在溃散,然后也更新,人也会变。人就怕活成一块牌坊不是吗。
谢谢咯。
202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