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即兴与时间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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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咣当

在即兴音乐中,有这么一种说法:没有哪个声音是错的,你可以把错的变成对的。

错的就是错的,是已经犯下的错误,要把它变成对的,就等于事后弥补。现场演奏又不是录音,不可能回过头来,抹掉重录。所以只能通过后面的演奏,来改变那个错误的性质。如此说来,就有点像是在时间里作弊:不通过时间旅行而改变了过去。

具体的做法是:演奏,演奏,演奏,演奏,咣!(琴弦断了、设备故障、按错了键、嗓子失声……)——1,管她呢继续演奏,不追求精致,像野兽,浑身是泥也没有关系;2,咣! 咣!咣!咣!咣!(重复是一个简单的办法);3,咣!……当!……哗啦!…… (从这里开始一系列突兀的声音);4,咣!哧————————(从这里转折,开始一个持续的声音);5,咣!偶尔哗!偶尔噼啪!一串滋啦……(增加不同的不协调的元素,整体上容错率大大提升)……等等,等等……其实没有时间想,这些解决方案都是从直觉(或者习惯)中掉出来的。

很多人的演奏,从一开始就充满了“错误”,似乎不管什么都能包容进来了。但一次演奏总归是一个有限的系统,它有自己的合理性,不符合这个合理性的,就是错误。有限的意思就是“抱歉,这里还没有实现众声平等”。steve lacey被amm赶出排练室的故事就是这个意思。那么,即兴的特点在于,不一定只是修补某个声音在系统中的地位,也可以修改整个的系统。因为系统本身也可以随着时间而变化,虽然仍有限,但它有了弹性。

2,因果

假设有一个点,我们管它叫原点吧。如图1(我画得大了一点,变成了圆圈),就是a。我把它当作一个瞬间。假设时间可以分割成许多瞬间,那么其中的两个瞬间,就是a和b。现在我演奏一个声音,它持续了两个瞬间,也就是从a到b的关系。

那个虚线的b1,是b的无数的可能性之一。也就是说,那个声音可以从a到b1,或b2、b3乃至b无限,但是在我所在的现实中,它只去了b。其她的可能性都处在隐藏状态,也可以说因为b只能有一个,其她的就都作废了。

图2:那个声音又持续了一个瞬间,到了c。从a到b、从b到c是等距离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变化,那么我们大概可以推断,或者说感觉到,接下来的d、e、f也很可能是一样的规律,也就是一条直线。

图3:当然,大多数情况下的音乐不是这样,声音会变,比如说音量增减,或者音色改变,甚至音高也变了。那么就有了曲线。所谓的声音和音乐的韵味,就是声波所传递的能量的变化曲线。它建立在那条直线的基础上。

图4:音乐常常是多人演奏的。假设有两个人同时发出一个声音,分别是a和a1,到了第二个瞬间,一个去了b,一个去了b1,然后是c和c1。这样就产生了两条线之间的关系。

图5的关系稍微复杂一点,两条曲线的发展不同,点和点之间的距离,也不一样。那么这个关系,除了能量曲线的变化,也有了不同时间感的对照。比如说,一个人弹琴是每分钟132拍,另一个人是每分钟131拍。或者尺度再小一点:一个人演奏圆滑的、匀速振动的乐音,另一个人是粗糙的、不规则抖动的噪音。

只要有了前边的a、b、c等等,就大致可以推断,或者说感觉,接下来的瞬间会按照某个规律排列。反过来说,如果接下来的瞬间脱离了规律,那可能就是错误。然而太拘泥于规律,那就又是庸俗。等等。音乐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因果律的基础上的。

3,初始设定

每个人都是要死的。每个人也不断经历亲人的死、自己的衰老。这让死亡变成一个不断习得的过程,也可以说,一个逐渐发生的过程。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她将要习得的语言,将要遵从的物理规则,睁开眼看见的第一道光,等等一切,都是先于她而存在的。每个人也都背负着自己之前的经历、习惯而活着,社会也会时刻提醒她曾经是谁,现在仍然是谁。

假设这个人是b,那么生和死就分别是a和c。这个abc单向的箭头,决定了每个人对自身和世界的基本的感知。用哲学的话说,每个人的存在本身就包含着先于自己的存在,也包含着死亡。换句话说,每个人都是一个箭头。这是我们的初始设定。

4,时间不是河

时间到底是什么?这真是千古一问啊。不过,演奏的时候也没空想了,演奏就是要忘我,连我都没有,谁来执行思考这个行动呢?所以没有思考。但是现在我演完了,我想:没空就是没时间咯,字面意思就是:时间不存在!可能有一点道理:专心演奏的时候时间是不存在的!再推论一下:专心演奏的时候,通常所说的那个时间就不存在了。

以上可能有一点玄乎。那么再换一个角度吧:一般我们会说“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间”。好像时间是河,我们顺水而下。但如果反过来想呢?从一个乐手的经验出发,我有时候会觉得时间根本没有变,连动都没有动,是我们在经过它,我们每一个瞬间都在变。细胞在变,想法在变,感觉在变。在abcdefg的每一个瞬间上,都有一个不同的我,当然它们之间有种规律,有一个箭头。而且那些b1c1d1、b2b3b4b5,等等,都被这个规律和箭头排除了。

不管怎么说,是我a和我b和我c和我d和我e,组成一个连续体,而经过了时间。

我也挺想和我1我2我3组成一个混合体、跳跃体、混沌体,在时间的上面或者里面外面玩耍。但是这个功能还没有解锁。但是至少可以假设,通常所说的那个时间,有可能以另一些面目出现:要么我得了神通,在入定中体验到瞬间即永恒;要么我学习科学,推演而理解爱因斯坦的受质量影响的时间弯曲;要么我懵然无知,但仍可以同意,科幻小说里讲到的其她维度是可能的。要么我搞音乐。

5,射雕英雄传


图6:the shaggs – philosophy of the world (third world recordings; 1969)

有个乐队叫the shaggs。1969年她们发表了一张专辑,叫做《世界的哲学》。这是一个很有名的业余乐队,实在太业余了,以至于不管怎么拼命排练也仍然保持了业余。这张专辑里的歌,有一种奇怪的时间感,就好像每一个演奏者都处在不同的时间里,或者说都遵循着不同的箭头而经过时间。简单地说就是拍子卡不准!对于听者而言,在预料到拍子的地方没有拍子,在没有预料到的地方又有了拍子,以至于同时和三四个时间打交道,太拧巴了,会发生心律不齐!

我在武侠小说里也读到过类似的情况:“郭靖忽地举起手来,将竹枝打了下去,空的一响,刚巧打在两拍之间。欧阳克登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浑小子一动便错。郭靖跟着再打了一记,仍是打在两拍之间,他连击四下,记记都打错了。……只听得郭靖又是连击数下,箫声忽地微有窒滞,但随即回归原来的曲调。郭靖竹枝连打,记记都打在节拍前后,时而快时而慢,或抢先或堕后,玉箫声数次几乎被他打得走腔乱板。这一来,不但黄药师留上了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是甚为讶异。……他又丝毫不懂音律节拍……他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发出‘空、空’之声,饶是黄药师的定力已然炉火纯青,竟也有数次险些儿把箫声去跟随这阵极难听、极嘈杂的节拍。”——金庸,《射雕英雄传》

黄药师遇到the shaggs就是这样,也会难受。所以说摇滚乐队的鼓手要稳。

但是要稳到什么程度呢?节拍、时间点这些因素,要严谨到什么程度呢?我们都知道古琴的工尺谱上面没有时间标记,但很少会想到,即便是西洋古典音乐,一直到18世纪中后期,演奏者都可以不用死抠乐谱,她们可以比较自由地处理,有时候甚至会自己安排装饰音。所以严谨的时间感,和严谨的音符一样,是一个晚期现代的现象。我们谈论的所谓的古典音乐,其实全都基于20世纪以来的录音。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是1896年举办的,爱迪生留声机是1899年发明的,“古典音乐”和竞技体育共享了同一套时间观念。

在人类现有的感知模式中,从a到b到c这个过程,用音乐来规定它,就是节拍。这和人类划分的时间是一样的,子时、午时、寅时,滴答滴答。如果你住在瑞士的话,公交车都不会晚到或者早到10秒。不过,节拍的诞生首先是因为人体(脉搏)和大自然(潮汐、日出……)这些规律,音乐和自然,和天道,是呼应的,它的弹性取决于每个人的身体感,也基于自然本身的弹性。

但在进入现代之后,节拍和钟表一样,完全摆脱了和人体和自然现象的对应,也更谈不上要致敬上帝的宇宙秩序或者天地之序,它们有了自己的绝对权威。所谓的严谨的时间感,与其说是为了和其她演奏者协调、为了忠于原作,不如说,是为了屈从于压倒性的现代性的秩序。

这个秩序,有它自身的意志,它并不服务于人类。人类反过来服务于它,在生命中所有的方面遵循它,内化它,使生命成为秩序的一部分。原来那个自然的秩序,并不能从生命中剥离出去,这样就有了自然的生命和技术的生命的重叠,冲突也罢,游戏也罢,就在这重叠上发生了。

那些拍子乱掉的演奏者,上班迟到的人,就沦为不合规格的生命。摇滚乐并不会去适应这样的生命(可能歌词里会赞美疯子)(……且慢,有的泡菜摇滚就会!)。

6,为什么没有情绪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句话,在即兴音乐里,可以这样理解:在没有演奏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想法,没有欲望,平等地保持着所有的潜能,感官都打开了,可以说明察秋毫了,但却还没有被其中的一丝一毫所打动。在开始演奏的时候,一阵风、一口气都可以激活动力,马上进入状态,动作干脆,发展得也充分,像一辆豪车冲过了十字路口。

在时间里,就是:在没有演奏的时候,只是一个点,没有方向,也就可以给它加上任何方向,去往任何一个遵从着因果律的地方。在开始演奏的时候,一个瞬间为它带来一个方向,也是惟一现实的方向,其她的可能性隐退了,接下去就流畅地在这个方向上划出直线、曲线、多重线,等等。

即兴,至少从理论上说,随时都要回到这个状态,也就是回到没有方向的点上去。这个惟一的点,只有在和另一个点相连的时候,才属于时间。回到这个点上,就能让时间无效。

而且也不存在两个这样的点的相连,连续10秒钟不演奏,不等于许多个处子状态,可能只是一种呆滞呢。说句不好听的,很多人所说的顺其自然,其实不是顺水推舟,而是已经淹死了而浮在水面上。

反过来说,不一定是“没有在演奏的时候”才可以有这个点。脱兔擅长急转弯。即使在连续的演奏中,仍然可以随时改变方向。那么导致改变方向的那第二个点,可能是一次设备故障,可能是“心念一动”,可能是另一个乐手的声音,可能是观众咳嗽,也可以是窗外的火车。

此外,要能够急转弯,所在系统的合理性,需要提供更多的弹性,即兴音乐也就不只是“即兴演奏的音乐”,不需要遵循特定的和声走向、节奏型。这个逻辑不只作用于传统的音符,它也针对抽象的声音,比如说电子噪音,接下来,它也倾向于消除情绪,因为情绪自身的合理性也要绑定箭头和曲线,所谓的“大家在共有的情绪里即兴演奏”,可以是精彩的音乐,但并不是即兴音乐。无论音量大小,即兴音乐总是显得冷静,缺少表情,这非常自然。

7,一个例子:神话的时间


图7:toshi ichiyanagi, michael ranta, takehisa kosugi – improvisation sep. 1975 (iskra; 1975)

在无数用“即兴”作为标题的录音中,我倒想先听一张不典型的即兴音乐唱片。说它不典型,是因为它不像主流的欧洲自由即兴、自由音乐那样,彻底中性、智性,甚至它还有种“有所表达”的倾向。和主流相比,它的声音一点也不干燥,声音之间也不是干脆断裂的。这是一柳慧、迈克尔·兰塔、小杉武久三人在1975年的录音,标题就叫Improvisation Sep. 1975。

录音地点是nhk录音棚,这是现代科技在现代性内部爆发革命的所在(当然,首先也是现代性向日常生活蔓延其统治的所在)。

这个作品,整体上,可以说是若干漂浮着的事件簇所构成的。所谓的漂浮,是说总是存在一种虚空的背景,声音从未填满过,也从未稳定过。所谓的簇,是说每一段落都没有明显的边界,它的内部,则没有必然的结构(甚至没有欧洲即兴音乐的“对话”关系),同时出现的若干声音遵循着各自的逻辑。

所谓的虚空,并不是无声,而是从声音的边缘蔓延出来的大量微小颗粒,逐渐扩散至无形,变成了有形声音的背景。不同的声音轮流从有形隐向无形,漂浮也就变成了虚实之间的转换。具体的做法,首先是大量的延时、混响效果;其次,磁带处理过的声音,尤其是减速后的声音变得模糊;第三是打击乐几乎从不清晰:兰塔要么持续小声的演奏,要么变换力度,趋向弱、更弱,要么他使用带有泛音和明显衰减效果的乐器,像是塔布拉和锣。

说到兰塔的演奏,比他小一岁的斯汶-奥克·约翰森在1972年发表了专辑schlingerland / dynamische schwingungen,这里面使用了模仿回声效果器的演奏技巧,也就是连续几次力度渐弱的敲击,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一个标本。此外,斯汶-奥克的动机发展是弯曲和回转的,不断转向,不断重叠,以至于动机a~变成动机a1~、a2~、a3~,又发展出b~、b1~、b2~、b3~,它们不断相遇,成了时间的“交叉小径的花园”。

时间是这样呈现的:a,混响、延时、回声,声音在短时间里重复、衰减,这是洞穴的时间,也是子宫的时间。b,事件簇之间的交替出现,似乎随机,但从大尺度上看又有规律,这是潮汐的时间、季节的时间,也就是宇宙的时间。c,没有“开始-发展-高潮-结尾”这样的整体结构,而是暗示着无限长时间演奏下去的可能,这是古代的印度人、日本人、中国人会同意的漫长的时间。d,在任何一个簇里,都有不同尺度的时间共生着,就像“袖里乾坤、壶中岁月”,或者“黄粱一梦”;而不同的时间自身也都在变化,大多数是曲线而不是直线,除了上述兰塔的演奏技巧,小杉不断在合成器上移调(改变声波振荡的速度,也就是改变频率,这在他的独奏专辑catch wave中也能听到),一柳不断操作磁带机的转速(尤其是叹为观止的减速,声音变慢,体量变大,感官被撼动)……关于d,唱片b面的最后两个段落是很好的示范:首先是一小段人声的调变,然后是密集的声音往不同方向上发展,各自也创造出局部曲线,就像焰火,最后归于万有的虚无。

列维-斯特劳斯说,回声指向死亡。那么在神话的时间里,死亡并不是一个终点,它只是一个转换的节点。生命在这里转换成其她的形式,或者传递给其她的生命,又或者进入轮回。这里不是特定的某个文化的神话,而是人类共通的、大同小异的神话。这神话的根基是从子宫到天体的经验,也可以说是在我们的初始设定这个基础上得到的超越性的认知。在这样的世界观里,时间有弹性,时间里面还有一层时间,时间拐弯,时间循环,时间分岔,时间介乎于漂浮和停止之间,这些都通过演奏而具体化了。

8,一个例子:日常的时间


图8:sachiko m – bar さちこ (improvised music from japan; 2004)

00’00”:我第一次听到sachiko m的专辑bar sachiko,是在2004年,marble sheep乐队的主唱松谷健带我去了off site。这就是传说中的off site啊,东京声响系的圣地。非常小的两层楼,一楼大概能摆20把椅子,二楼有一个小吧台、一张还是两张小桌,墙上有二三十种cd和杂志在卖,阳光很好,女主人正在做咖啡。音箱里就在放这张专辑。“嘤——————”,和阳光在一起的细小的正弦波。

07’18”:我用手机里的app看了一下,是2960赫兹持续不变的正弦波。

08’38”:听过很多遍了,记得应该是到30分钟才有了第一次变化。现在音箱没有对准我的耳朵,我转头去看,声音就变了。看她现场的时候,我总是会不断转头,声音也就跟着起伏。这算是听者的演奏了。

10’40”:左后方的空气过滤器的声音好像更好听了。更软了,更淡了,甚至可以说更慢了。

11’56”:松谷健是一个壮实的摇滚乐手,在我的记忆中,他和这样的音乐完全融合在一起。当然了,大友良英爵士大乐团里面,这声音也一样在热闹的合奏中和谐地存在着。只不过那个“和谐”不是古典的,而是自然的,也是日常的,就像夏日郊区厂房外的一块废铁反射着阳光。

15’46”:2009年4月,sachiko在798伊比利亚中心的独奏,可以说是和飞舞的杨絮合奏着的。虽说杨絮没有发出声音,但它们慢慢地飘着,划出一种曲线,长时间不变的正弦波是直线,两相对应,直线似乎也并不绝对了。不在乎视觉和听觉的区别的话,事物在时间基准上划出的曲线和直线,它们的形式,是更真实的一层。

21’08”:静静听下去,匀速的单纯的声音似乎没有在动。毕竟每一个瞬间都是一样的。至少每1/2960秒都是一样的。环境中其她的声音,包括我打字的声音,她们所属的时间,都被这声音吸过去。日常的时间本来是屈从于人类初始设定的,是因果,是直线,但现在好像并不那么可靠了。有多不可靠?可能取决于定力。需要练习打坐。

32’12”:并没有打坐!回着微信,就听见“叮————”,那个1480赫兹的声音加入了,几秒后稍微提高了音量,然后就不变了。还是挺意外的。现在的持续的声音让我不能回想刚才的经验。也不能分辨两个声音。有一点焦虑。现在能分辨了。隔壁的钢琴又响了。我抬手挠了一下鼻子,手臂的晃动也干扰了声波。

45’31”:如果说这是一种概念音乐的话,按照索尔·勒维特的风格,可以写一个谱子:两个正弦波,分别持续一定长度的时间。那么即兴又在哪里呢?那个随时可能做出改变的演奏者呢?那个即将抓住一个时机而改变的演奏者,现在是概念音乐中的一个变量,所谓的“自我”并不大于系统,而是和其她因素一样客观存在着。就像雅克·勒考克在戏剧训练中使用的中性面具:不通过自我而去观察自我。听起来有点矛盾,但实践中就是这样,演奏者可以像观察一片柳絮一样观察“我”。也可以说是感知“我”。当代即兴就在这个意义上不同于前辈们的概念艺术。

51’17”:每一天都可以是这样度过的。

52’12”:好像1480赫兹的那个声音变小了一点,又变大了一点。

55’07”:我等待着1480赫兹的声音结束,但它还是在意料之外的时候结束了。现在2960赫兹的声音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也有点饿了。

57’30”:按照杉本拓的说法,《4分33秒》在失去惊讶的效果之后,变成了纯粹只有时间因素的音乐作品。我的《线性二重奏》也演过一次基础版本,只有时间因素,不需要听:判断什么时候做出改变,轮流按下计时器,按下计时器,按下计时器,选择“时机”……音量变大,突然停了。cd机哗哗转了几下,也停了。音箱有点杂音,过了一会儿就没有了。更饿了。

9,一个例子:不再绝对的时间


图9:derek bailey – standards (tzadik;2007)

standards是德里克·贝利72岁录的专辑。它的第一个声音是复合的:一个噪音的音头,合着一个空灵的泛音,它们同时发出,去向不同的方向。贝利经常使用这两种声音,它们有种对照关系,一个短促,一个悠长,一个暴力,一个宁静,一个当代,一个浪漫。两个声音发出的时候似乎还是同一个,但马上分离开,一个迅速完成了,另一个在不同的时间尺度上继续衰减下去,而且有种趋向无限的意味。如果有一本《贝利的音乐语法》,这些应该会写在里面。

所谓的语法,当然是指表意的语言的组织规则。在音乐里,也至少是音符,可以记谱,也可以进一步传递特定的含义。在贝利这里,也许不能称之为语言,但至少可以说是符号,非表意的符号,经过无数次使用而形成的符号。那么它的“语法”,或者可以称之为一种符号的组织规则。

贝利的声音总是非常干脆、清晰,几乎从不出现模棱两可的演奏。这也是他的声音更容易归于符号的原因之一。那种“到底是不小心碰到了弦,还是故意演奏?”的问题,很少会用在他身上。他和亨利·凯瑟的那张二重奏就有很好的对照:凯瑟的力度不稳定,声音之间的间隔犹豫不定,揉弦很久而无节制,还不时出现成组的优美的乐句。撇开凯瑟的灵性倾向,单从演奏来看,贝利那种“什么都不表达”的态度要坚决得多。他不是那种深深沉溺在现象中的音乐家。

72岁的贝利已经不再是一个冒险家。对严苛的即兴主义者来说,可能1970年代中期之后的贝利就已经在重复自己了。但这也是所有即兴者的工作:在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尺度上,探索一种具体的演奏策略,形成一种非语言的、语言之后的符号规则,而这个规则本身没有意义,只是为了方便游戏而已。风格呢?风格是副产品。

这张专辑收录了七首独奏。每一首都是老歌,比如《随风而逝》。一般是由贝利的经典语法开始,演奏到最后才出现那些旋律片段,然后很快结束。奇妙的现象是,听到旋律的时候,你会觉得之前的某些声音已经属于这个旋律的簇、丛、流,贝利可能早就开始铺垫,只是做得极隐蔽。但也完全可以说没有这回事,因为吉她上能有多少个声音呢?它们本来就是一家子啊。这是语言和符号系统的限定,也可以说是游戏场的边界。

第四首在7分钟之后有一段缓慢的演奏,不到一分钟后似乎开始出现了旋律的迹象,然后又隐入无意义的碎片,直到9分54秒才明确无误地开始了旋律。一路上,听者可能会不断说:“这半句来自某首歌啊!”记忆中的海洋般的元音乐被不断激活、浮出水面,和意识相遇。贝利仍然没有投入感情去演绎,但感情就在每个人自己那里,人储存在身体里的过往的一段又一段的时间被唤醒了。

贝利不只是靠干脆的演奏而促成了符号。他背后有一个欧美唱片工业的行业标准,尽管是低成本、边缘的音乐世界,但工业标准和文化标准仍渗透了乐手、录音师、母带处理师的身心,那种干净,呈现着希腊-欧洲的理性传统。那个绝对的理型,并没有被康德彻底驱赶,它跟随着科学理性,也在录音棚里模拟出纯净和绝对的模型来。在脑海中,这录音呈现出不受外界干扰的单纯的形式,也就方便我们考察它如何去应对那个绝对的、希腊-欧洲的时间。

初代即兴大师里,贝利是一个典型的拆解者,他处理的是人储存在身体里的音乐经验,也就是转化为身体的时间。他始终亲近着爵士乐,也从未走向彻底的无序和无意义,但爵士乐、秩序和意义,是他的否定行动的材料:拆解和建构是不同的。现代主义者有种建构自己时间的狂热(比如说《春之祭》,或者后期的斯托克豪森),那么后现代主义者就会去瓦解这种新的幻觉。在这张专辑里,他做到了反向的拆解:先有碎片,然后才有碎片的源头。这些现象界的经验并没有作为表象而逐渐瓦解、变成碎片,相反,是先有了纯粹的、无方向的时间,然后偶然出现了经验,用另一个文化的传统来说,是“缘起性空”而显露出来。从表面上看,这有点像是时间倒流的幻术,类似于本文一开始提到的时间旅行,不过,仔细体会,从实在到现象的过渡才是更有意思的一层:符号变成了语言,无方向生出了方向,纯粹被染色而有了情感和个性。

绝对的时间,在理型中是没有方向的,在科学中它被拉成单向直线,成为临时应用的一种模型,它严格、精确、纯净。贝利并不是惟一不遵循这个传统的人,他和许多同行一样来自这个传统,又为它赋予了生成性:身体被唤醒了,经验浮出水面,即兴中有她们对人这个有限的现象的爱。

10,不做评论


图10:一次常见的集体即兴的时间曲线(欧洲正宗版)

11,男性快感模式


图11:axel dörner / robin hayward – no title 1 (2001)


图12:jimi hendrix – star spangled banner, woodstock (1969)

以上两个图都是3d频谱图,从左下向右上方,是时间轴,从左下向左上方,是纵轴也就是频率分布轴,它表示音高。这些山峰的高度代表音量大小。

图12的声音集中在现代人习惯的区域(语音和音乐),没有很多低频和高频。在这个区域内的分布,则错落而关联,能量不断起伏转移,多次达到高峰,115赫兹以下有一组低音一直持续,作为支撑,但在结束前,这组低音消失了一段,相对应地,高音部分出现了高峰。

图11的声音范围很广,低至人耳勉强听得到的20-40赫兹(按照唱片工业标准,一般会省略掉这部分),高处达到8000赫兹左右,远远超过了所有乐器的设计。从时间上看,声音稀疏,有大量空白或小音量的段落,高峰之间缺少呼应,能量呈块状分布,没有图12那种涌动感。

吉米·亨缀克斯的变奏,和大多数变奏一样,和德里克·贝利的标准曲变奏相反,是从经验开始,走向经验的边界,进入自由表达,也往往进入噪音和碎片模型,最后再回到经验。我们知道这个旋律,但不知道它怎样走完一程。人们也常常把这首变奏和人类男性的性行为联系起来,它不断铺垫、偏离、返回、渐进,始终指向那个惟一的高潮——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女性高潮有不同的模式:可以在短时间内有多个高潮,持续时间和强度也不同于男性,而且,女性的性行为不一定都有高潮。

图11来自阿克瑟·兑尔纳和罗宾·海华德在2001年录制(2004、2008年出版)的同名专辑,是其中的第一首。这并不是“即兴名盘”中的一张,但却是柏林还原主义和“实时音乐”场景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它处在即兴音乐转向当代的重要关头。没有人会从中体会到性感,它非常松散,毫无侵略性或者戏剧性,也就有种平和的包容力。它的时间模式可以说是非男性的、无目的的。

在文化上,柏林还原主义是对阿多诺式的精英主义的反叛,也是对70、80年代地下场景的继承。暂时抛开这一点,只说身体时间的话,背景就是随着“感官经济”的兴起,快感从许多种散漫的可能中凝固下来,变成了商品。这个快感出自身体,却绑定在以惟一高潮为目的的生产线上,它施加在好莱坞电影、流行音乐、旅游和其她形式中。电影中一颗导弹的曲线、音乐起承转合的曲线、日本av的高潮曲线,在90年代重合起来了。可以说,曾经的身体的自由表达仍存在,但对快感的崇拜其实已经有了飞跃,已经无所不在。在这样的背景下,才出现了更激进的冷的即兴。

艺术家削减了丰饶的时间,直至淡泊,这看起来有点文人趣味。不过,在今天,文人趣味要么被污名化为“高雅、高级”文化的特权,要么就真的已经是特权,它的生机和挑衅都被忽略了。实际上,在一个生育率大幅下降的时代,要谈论的并不是趣味,不管是还原主义的淡泊,还是文人山水的萧瑟,透过相似的能量分布图来看,都表达出对男性快感模式的背离。这和今天的躺平的艺术非常相似:让运动鞋去表达激情吧,我只想无聊地待着。


图13:倪瓒 – 容膝斋图(1372)


图14:axel dörner / robin hayward – axel dörner / robin hayward (absinth; 2008)

12,时间单位和资本主义

牛顿时间对世界的统治,最多有300多年。这是人类对时间的理解之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人类对时间的规定之一。原本它只是一种实验室的模型,现在,却把整个世界变成了一间大实验室。出于对初始设定的无奈,我们很难想象爱因斯坦的时间;出于现实的压倒性的影响,也很难想象300年前的人的时间感。但,牛顿、科学理性还有资本主义共同塑造了今天的时间,这个说法是可以理解的。

按照马克思的说法,资本主义并不只是剥夺工人的工作时间,而是整体地将世界抽象化、同一化,让它失去自身的外在空间,变成可以换算的惟一的原则,也就是时间。代工工厂在中国、越南和欧洲洼地之间自由转移着,空间的差异已经化约为数字,而数字就通过时间作用于生命。这个时间的基础就是牛顿时间。

稍加解释的话,可以说,从原料开采到加工到营销,每件商品都由生产它所需要的时间来核定价值,在这个系统中,人从事着无差别的、可以换算的劳动。每个人所赚取的工资要么用来购买物品,要么用来购买时间(比如外卖骑手的时间),工资也可以直接用时间支付(休假、退休)。和货币一样,和原材料的度量一样,时间必须是精确的单位,它要能够用来衡量一个钢琴家从4岁开始的训练、一个程序员在瑜伽上的投资、两个政客握手时产生的利益图表。

用马克思的“实质吸纳”的概念来说,我们刷手机不仅仅是为微信、抖音增加流量和内容,而是把生命内化为生产性的反应装置。无法忍受无聊的话,就只好用刷手机的工作来填满每一秒,这个工作支付的,除了微小的快感,还有“不用再独自面对生命时间,那里面有未知,还有死亡”这样的安慰。获得报酬的同时,我们也熟悉了朋友圈的语法,也对下一条视频产生预期:像领工资和还房贷一样预约了未来的生命,同时也规定了未来的生命的模型,然后进一步,去呼应这个模型,去哭去笑。这三件事就是作为生产者的人对时间资本主义的效忠。

音乐在单位时间里生产着价值,有了时间箭头,这价值就在下一个单位时间里积累,传递下去。这传递是有目的的,它首先是通向高潮,然后,更重要的是,通向整体价值的成品阶段。所谓的成品,是作为商品的感觉的整个过程,是在一段时间材料上加工而成的产品。既然生命本身也可以是生产性的,那么,生命对单位时间里的价值的认知,也反应为对这个成品的预期(一般称之为品位),以及配合(一般称之为参与)。我们脑海中的无数的音乐经验,就随着应激装置,被激活,主动去为产品赋值。

去民族地区采风的艺术家,要对民歌记谱,把草原时间规训为牛顿时间;录音师和母带处理师,以毫秒为单位,把声音转化为实验室声音;在大脑中,听者的经验模型,又继续过滤和翻译从耳蜗传来的声音:不管是广场舞还是贝多芬,一个内置模块决定了人对音乐的反应。这个神经模块并不是天然的,而是不断在训练中形成的。

那么,配合整个系统来考量的话,听音乐就已经是在生产了。我们生产了更多的牛顿时间的刻度,也生产了列队踏步的服从的生命,也生产了男性高潮主导的快感模型,也生产了对死亡的否定,如果说这些看起来还不是产品,那只是因为它们是原料和生产工具。

写到这里,似乎有种“只有即兴音乐是惟一出路”的味道。不是的。且不说今天的主流即兴音乐有多么庸俗,连资本主义都懒得去利用它,根本上,任何形式的音乐都具备突破的潜能。比如说酸性浩室的起源,就是工业音乐对“控制-反控制”这个主题的实践,重复节拍推向极限,牛顿时间也一样瓦解为感觉时间、幻觉时间。即兴音乐和任何实践一样具体,在这篇文章的具体的实践里,它是主要的材料。

那么,在把无聊也还给生命的即兴中,动机可能不会完全展开;表达可能是模糊的;演奏者的时间和环境的时间时而交融,时而分离;节拍出现了,但又消失在更大尺度的弹性时间里;表演者之间没有对话,而是在按照各自的时间,像一棵树和一丛草一样各自生长;性欲是存在的,但可能是平滑漫长的;死亡也是存在的,但音乐结束后还能听到许多类似的声音;认真听了,却无法和以前听过的模式对应,也就记不住;一个空间独特的混响、一群观众特有的气氛,扰乱了均质化的纯粹的音乐时间,甚至唤醒了具有空间差异性的世界;衰老了就演奏柔软的音乐,愉快地演奏到死,不用担心延迟退休;不是依靠习惯而即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好不好……

根本地说,资本主义是由对死亡的恐惧驱动的。因为过不了这个坎儿,人类想要提升有限生命的价值,去净化它、管理它,也就排斥它不可理解和不可化约的部分,可以说这导致了对生命本身的恐惧(以至于连片刻的无聊都不能容忍)。因为把生命看做一种有限的单位时间,而又渴求着无限的增值,这样的努力最终把时间看做时间单位,用来承载可计量的价值。单位的时间,最终演变为时间的单位,单位取代了时间,世界就是这样消失在实验室里的。

不过,即使发表了以上过于男性化的(小男孩式的)论断,我还是说不出口,说即兴是“反抗资本主义的武器”。即兴需要一个对立面才能成立吗,就像德里克·贝利的拆解,难道不是一种创造性的否定,它并不迷恋它所拆解的对象?对时间的认知和再造,在即兴这里,是一种无需认证的生命实践,就像活着是一种实践。

……昨天我读到一则新闻,说有人昏迷4年,全身器官衰竭而死。这期间,全额报销的医疗费超过千万,他名下每月仍收到超过3万元的退休工资。肉体上插满了管子的生命,陷入永世的苦痛而不能解脱,不知道在存在的箭头终于消失的一瞬,他是否理解了什么是人?

2023.2-3,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