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为《字花》双月刊写的关于“物”的专栏,之七。
我一直记得一个朋友谈论角田俊也的一句话,他说那个已经是科学了,搞不懂有什么可听性。
角田是一个田野录音者,他常常录的,是路面、建筑的振动,也常常把微型话筒放进管子、瓶子里,录那个微小空间里特别的回响。没有演奏,没有故事,也可以说无情。无情则近乎科学,而远离乐趣,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这使我想到,科学这件事,原本是一些爱动手的人搞出来的,主要是做实验,观测,这和玩音乐差不多,总之是要亲身介入。这也是科学和人的关系之重点。那么这个介入怎么就变成了无趣,它是最近才堕落的吗?还是它得罪人了?
前阵子我写过一个唱片,是在一幢建筑里到处敲打、摩擦,把录下来的声音组合成了作曲。没过几天,又听了这么一个:这是美国人 mark bain 的3寸小 cd,叫做 vibronics,差不多是“振动声学”的意思。三曲,都挺科学的。比如说,第一首是在一座小桥上装了振动装置,发出10到30赫兹的声波,然后桥身振动,又因为自身的特性而产生变化。然后第二首也差不多,是一个铁皮集装箱在振。第三首呢,是用地震仪监测一间实验室,记录里面的机器和人共同加诸于建筑的微弱振动。
我知道 mark bain 是在大约20年前。那时候他做一些摧毁房屋的表演。每个房子都有自己的共振频率,算出来,然后你去振动它,搞不好就塌了。这就和那个“列队踏步走导致大桥倒塌”的故事一样。我一直挺想看看,不过每次都错过了。我小时候看过一本杂志叫《我们爱科学》,怎么说呢,和敲打摩擦然后作曲相比,科学总是令我目瞪口呆,心驰神往。
当然,这个科学的表演,也太暴力了不是吗。
汉娜·阿伦特说暴力是纯粹工具性的,它由理性支配。这种说法完全把人解释成了政治的材料,其中既没有个体的人,也没有总体的、作为生命集群的人。在 mark bain 的表演里,最终还是出现了压倒性的暴力,不光是声音、尘土和振动的地面,还有对于房屋这种特别的东西所怀有的感情被触及。今天下午,我听着那个振动的铁皮集装箱,声波荡漾,无始无终,汹涌如梦,无论什么科学也最终要在我这身体上响应,而我的身体做了的第一件事就是丰富的生物电现象和生物化学反应,俗称听进去了,入迷了,近似于恍惚。这和萨满又有什么不同。
我是这么想的:人不单纯是政治的材料。科学也不是隔绝在实验室里的物自体。万物相交,是互相纠缠和彼此生成着的。尽管科学是用一种极致的,不自然甚至暴力的方式介入了万物。
90年代末以来,这种科学的、冷的、物质化的声音多了起来。不管咋说,仍是艺术的一种,而且,人虽然不再是表达的主体,却始终是其中一部分。也就是说,那个被看作是工具的,暴力,在触及具体的人的时候,就和喇叭振动了胸腔一样,由政治科学和动力科学进入了身体,至于身体里是装着情感、直觉还是康熙字典,你自己说。
我也搞不懂“可听性”到底是什么东西。是说一个振动的桥不可听吗?是听不见还是怎么了?那个可听的对象难道不是和桥无关,而只是人自己的习惯吧。流水是可听的,飞机是可听的,松涛是可听的,为什么嗡嗡作响的低频就不可听呢?换句话说,是一种政治性的思维,使人拒绝去听建筑的振动,而不是相反。这是将身体排除在世界之外的思维,要么就是相反,将身体关押在经验之内,而这个经验也只是自体循环,是经验的经验的经验。
据说中国人多情,铁皮上看不见情,就只看见科学。那么不如将茂盛的情也分一点给铁皮吧。这样大家都同是有情了。
mark bain 出版的作品很少。除了这个3寸小盘,他还在鹿特丹的一个机构出过一张10寸黑胶,限量10张。那是用911的地震记录做的。当时发生了两次撞击、两次倒塌,因此有了四个峰值,其他时间都是平稳恒定的,就像是嗡鸣音乐(也叫长音)。他说,其中最大的一次冲击,达到了里氏2.4级地震的标准。这里面,对于政治家来说,自然是充满了说辞,或者也只有说辞。但艺术家之所以有用,就是把说辞悬置起来,呈现然后让身体和万物相交。这里面的情是无言的吧。甚至也可能是无情的吧。但终究它要触动一种暴力、一些快感,可能说不清楚,但毕竟人是活的,不管是个人还是作为整个物种,作为人这个现象,借助于科学仪器和科学思想,接触到了自身以外的东西。
那并不是去做科学实验啊。也不是去观测一个对象这么简单。对象在振动我的身体,它不是单纯的对象,它也不是单纯的物。科学,我理解它是一种持续推翻自己结论的行动,它本身不是一种迷信。就它发挥的作用而言,并不是挡在人和人所认识的世界之间,而且恰恰相反,这么说吧,如果唯物主义不能把物的现象引入到我的现象之中,它还是一种科学吗?好吧,我并不是一个科学家,但我受益于科学,想要生活在一个有地震仪、有飞机、有印刷机的星球上,这里的化学反应使我更丰富,而不是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