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想要看清楚一件东西,最好是把眼球转到合适的角度,调节晶状体的弧度,调节视锥细胞和视杆细胞的比例,如果自身机能有限,还可以借助光学仪器的帮助。总之首先是对焦,用眼角余光看是不大理想的。
通过调节自身和对象之间的关系,使一件东西进入视野、进入焦点,被观察和分析,量化或者归类,它就从混沌的事物之整体独立出来,进入我们的感知,然后进入理性的范畴。当然也可以不进入理性的范畴而仅仅停留在感知的混沌之中,这需要一定的训练,也可以借助药物的帮助。不管怎么说,它浮现出来,它和背景分离,不但如此,它自身也开始分解,被我们从若干角度去理解:
“坚、白、石三,可乎?曰:不可。曰:二,可乎?曰:可。曰:何哉?曰:无坚得白,其举也二,无白得坚,其举也二。”
当然你也可以不同意这样的说法,这也需要一定的训练。
如果没有传统的主客体关系,那么物是否还存在?
如果我就拿眼角瞅你,你还是你吗?我连眼角都不用。我两眼半睁半闭,似睡非睡,明察秋毫又不为所动,行不?
从音乐的角度来说,最近20年,越来越多的作品是没有焦点的,或者是弱化焦点的。首先听了半天没有熟悉的结构,没有线索可以追随,听完又忘了。其次听了半天没有重点重复的动机,大多数声音都平等,不是平等地重要,而是平等地不重要,所谓的“发出一次的声音是偶然,两次的声音就是作曲”失效了,好像都是偶然。第三,听了半天不知道是要我听什么,难不成是要我听一个空的舞台,我耳朵收到的是环境声,是环境噪声,是无声。以前还有噪音这么一说,从自由爵士到大音量噪音,密集平等强烈无序,至少我还可以漂浮其中被它带走。现在是松散平等淡然无序,我不能放弃我,没有人愿意带走我,我必须存在于此地、此时,和一片没有聚光灯的背景共存。
在没有焦点的视觉中,也只好都是整体了。在没有焦点的声音中,同样,你不能说那是无物之阵,因为你的茫然提升了你的敏感。一个不被音乐带着走的人,是必须要对自己负责的人啊。
2016年,角田俊也出版了一个双cd的作品,叫做 somashikiba。这里面有一首很长的环境声的录音,非常令人茫然。应该说,它就是针对“茫然”这样的状态而创作的。
角田以往的作品,以捕捉固体振动著称,也常常把话筒放在管道里、可乐罐子里录音,他关心“从特定的角度去重新观察世界”这样的事。他从没有发表过普通的田野录音,也就是“风吹过竹林”、“渔港的早晨、“新年夜柏林上空的爆竹声”那种,像明信片一样,使我们驻足于表象的东西。据我所知,惟一的一次接近“地标”,是在土耳其录了清真寺的祷告声,不过,侧重点和旅游风情无关,而是捕捉特定空间(城市)里声音的传递和定位。
那么这次,他的确去了某个历史性的地方,就像一个明信片录音师一样。但他没有对焦。一般来说,录环境声的时候,两支话筒的距离不会超过1米,他用了20米。这样就彻底没有焦点了。没有人有一对相距20米的耳朵。鸟叫、不知何处的机器声、无休止的弥漫的低频,差不多有30分钟之久。
那些声音里没有任何事件。“我”的存在,失去了相对应的客体。“我”需要在茫然中重新塑造自己,这是一种不通过等价交换而完成的经济,不照镜子的化妆,不依靠假想敌的团结。
有一次,一个朋友说参加了一个研讨会,碰到一个学者正好写了和我有关的论文。她说,那位学者认为我的聆听策略就是“不听”。这很有趣,我自己从没有想过。后来听到角田俊也这张专辑,我才又想起“不听”这件事。毕竟,十几年前、二十几年前,流行过“聆听”这个词。仿佛人人都要抖擞精神,去全力以赴听某个纤毫毕现的声音。去干一件大事!而且不是一般的声音,是“声音体”。这个“体”就是 object,对象,客体,物体。它是虚空中独立存在的物。而我们是虚空中独立存在的观察者。
这里面当然有一种柏拉图的味道。也可以说是4k 的味道。说是狙击手的味道也不为过。
我对角田俊也的喜爱,也许就和“不听”有很大的关系。所谓的不听,当然不是“物我两忘”那么玄妙的境界。那就是不去用自己的审美打扰某个环境。不用命名去打扰。不用客体化去打扰。不听不代表没有听的能力,或者与世隔绝,而是处在转换的可能之上。就像你骑自行车上街,四面八方都有车,你不会盯着任何一辆看,但也不会看不见它们。
话说回来,“客体化”和“物化”常常是一件事,语境不同罢了。大家好像都对“物化”有点警惕,那么,没有被物化的物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