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比格涅夫·卡科夫斯基:方法是科学,目标是宗教

编者按:
这是兹比格涅夫·卡科夫斯基(1958-2013)写于1992年的文章。当时他正在开发用身体动作控制/影响声音的新乐器。第二年他和埃德温·范·德·海德、田中能组建了著名的“传感器乐队”。这让他成为最早使用传感器、动作捕捉系统和电脑程序来演奏纯噪音的艺术家之一。作为一个接受过正规作曲训练的作曲家,他一直为大型音乐节写委约作曲,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以此谋生(而已)。
1992年也是世界范围内新技术新思想推动噪音和声音艺术发展的时间,很快,这个领域也受到艺术体制潮流的影响,带给人们一种理性、技术化和沉浸在巨大景观之中的印象。但回看这篇文章,可以看到隐藏其中的根源。也许并不是他所有的同行都同意这个根源,但可以说,存在主义和超越性的追求,是这一代电子音乐家、声音艺术家进入科技文化的一个重要驱动力。
2013年卡科夫斯基辞世,王长存翻译了这篇文章发表在他的网站上(https://sequencer.wtf/ayrtbh)。感谢王长存授权重新发表!

“什么是好的?
能增强人类力量感的一切,权力意志权力本身。
什么是坏的?
诞生自软弱的一切。
……怜悯处于增强我们活力的振作情绪之对立面……”
— 弗里德里希·尼采

在我看来现在要想成为一名严肃音乐、现代音乐作曲家只需了解形式层面的东西、打破一些规则就行了(同样适用于其他艺术形式)。大多数年轻作曲家有创意的作品除了是对他们老师的反抗外什么都不是。今天谱写的所谓艺术音乐必须被放在反抗某种传统的语境下理解,这类音乐没有任何本质的意义,因此理解这类音乐就需要听者具有大量西方文化特别是西方艺术音乐近几十年来发展趋势的知识。这种作曲方式本身不带有任何意义,它只用来触发听者既有的知识。以这种方式创作的东西不可能变得客观或真实;它只是永远无法被另一种文化理解的一个例子。这是个封闭的圈子,一个基于武断假设、极其有限的交流方法。这是为了艺术的艺术。作曲已经变成了智力游戏,系统和对素材的操作形式成为了它最显著的品质。它已经失去了和现实的联系,它处理那些不适用现实世界的过程。它们是人造的幻觉,通常是相对且非常文化指向的。人们谈论音乐时经常拿数学来做比较——我们知道不同文化曾发展出不同的数学。所有人造的系统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它们是相对的,即使有时实用,也显然毫无必要。埃及人有强烈的永恒感,因此他们的数字是纯粹、永恒的存在。希腊人对现在和当前更有热情,他们从不考虑永恒,他们的数学是测量事物的数学——他们发明了几何学。西方人对时间和变化有感觉,于是为数学添加了微积分,变化的数学和量子理论,偶发的数学。这些全都没问题可能还很合理,并且我们清楚任何一种系统都能用,想想看古老过去或者中世纪人们相信的荒谬系统吧——地球是平的且终止于你生活村子以外二十公里处,这个系统也能用,没问题!但这是真实么?不,它只是个集体信仰,过去现在一直如此,一个错误值。多年来严肃作曲家与艺术理论家之间有很多关于现代艺术形式与内容霸权冲突问题的辩论。我告诉你,这个冲突已经没了。在学院世界形式主义早在四十年前就赢了。最近也有一些关于现代音乐听众危机的讨论。我不认为有什么危机,就算真有也是另一边的危机——没什么可听的了。事实上当我去现代音乐会时经常听不到任何音乐——所有我听到的只是辛苦的工作。在我看来西方艺术音乐近期的动态比方说后序列音乐“新复杂”乐派的曲子是对听者的直接侮辱。我的意思是你必须认为听你音乐的人是傻逼才会拿出这样的音乐。精确永远都是伪造的。记谱法和乐谱的图像面貌变的比音乐本身的声音更重要了。记谱法的初衷是给音乐家演奏时提供定位。甚至直到巴洛克时期记谱法都只是一个相对自由的系统,它给音乐家提供线索和大体上的标志以免在演奏中迷失。它给想象留下了空间。随着时间推移,记谱法变得越来越重要和正统,声音的能量被纸上符号的能量代替了。西方艺术音乐的历史可被视为一个退化史,它的不幸本质上源自图像化。它变成了现在这样,给眼睛和理解力提供的小智力游戏,和声音的真实毫无关系。我觉得很奇怪很多作曲家不再相信一个人可以声称或者更重要的——以声音作为媒介改变什么。你不可能错得更离谱了。当一个艺术家创作了件新作品,无论是一本书、一首诗、一幅画、一首曲子,他都呈现了新的信息。这是个社会性的功能,我们创造选择并且为我们创造的选择负责。很简单,要么你真想说些什么,要么你只是创造更多的信息污染。关于大多数现代音乐作曲家如果要说个什么普遍性的话就是他们也许曲子写得不错可通常无话可说。所有好的艺术都只有一个目的——显示人们的真实面目,而且它唯一的特权必须是不计代价地寻找真实的需要。真正进化的艺术必须更多关于生活而不是创造,并且必须认识到只有完全的真诚行动和忠于全人类的真实情况才能击败我们文明的绝望——完美与神性的状态。我不相信思想和逻辑,我确信真实无法被常规逻辑系统所解释。事实上我把理智看做阻止我们认识生活真实价值的障碍,一种没有人性的能力。真正的艺术在被理解前先感染,它包含所有人类都曾有的一种知识,一种今天不幸地被忽视遗忘的知识。我相信生活的本质是有魔力的。魔法的工作是一系列使意图成为焦点的行为,是目的与影响之间转化的有意识主动参与。我们知道任何曾做过的事都是有意为之的,而任何有意为之的行为都是有魔力的行为。不明白这点意味着人生只是场无始无终的旅行。很明显,现代人的核心问题是缺乏精神上的目的和心灵的发展。埃及人都相信他们是神的直接传人。对他们来说每个人都是一种神,被流放的神。中世纪教派认为人类是平衡于天堂和地狱之间的不朽灵魂。这些都消失于十八世纪的理性主义,今天人类只是社会中对所有其他人负有责任的一员。我认为历史不断地对人类存在贬值。现代人失去了他的命运、目的和力量,因为根本上所有真正的力量都是精神力量并且所有真实事物的趋势都是对神的渴望。我们错误地过于强调理智与合理性而忘记了我们其实是神。我认为现今艺术带来的普遍紧张和苦难以及所有负面信息都是这个精神退化导致。起初这只是一个我们病态文明创造引进的游戏,用于神经症与偏执狂。我们习惯了。想想看来自流行文化的多数信息——在它的电影、书籍、音乐和歌词中,年轻人被告知他们唯一能期望的未来就是沮丧、失业、毒品成瘾和越来越多的犯罪。很荒谬而且这些就是如今年轻人被给予的选择。艺术音乐处理的几乎总是理智的模型。理智是素材巨大进步的秘密,但也是我们精神衰败的原因。我相信有关人类最重要的事实是能改变自我。魔法是根据意愿做出改变的艺术。每个人的人生都是通向自我领悟的路,去理解真实。忘记这点或者不去尝试理解等同于死亡。对我来说音乐有确切的功能。我把音乐看做提升意识的工具,增加精神的强度,最终实现我们自己神性的一种手段。音乐应该创造并且放大生活中高强度的时刻——力量的感觉。音乐应该打开我们通常称作神的力量并且让每个人都意识到它。我相信所有曾经创作出有价值事物的人都不是发明家而是作为现有力量的催化剂。他们懂得看和理解。作曲并非一直在创造新的曲子,而是在能作曲时保持准备好的状态,这也就是我工作的主要原因。所有情况都很完美时必须准备好,当一个人与力量协调时就可以最高效地使用它。必须保持清醒意识。今日社会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自身造成的,而且导致这些问题的原因来自于大多数人对我们生活的不真实感。补救的办法很简单,醒过来。机会总是帮助那些准备好的人。成为艺术家首先要意识到这点,超越受制于社会的常见平庸,最终有意识地朝着绝对的精神启蒙奋斗。我们在梦中一直是这么做的,窍门就是清醒时这么做。多年来我一直对创作即使没有任何文化知识也能欣赏的音乐感兴趣,可称为根本、原型或者仪式的音乐,个体通过神圣的时间和空间演变意义上的仪式。导向全部感官而非理智的音乐,这音乐的唯一功能就是集成那些潜在于我们自己的神圣能量和力量。我的打击乐与大型管弦乐团协奏曲是一场通过研究 Rythmajik 的声音仪式,Rythmajik 是古代闪米特人的仪式打击乐基本知识,我集中研究三个参数——元素:鼓作为有魔力和力量的乐器,韵律重复的变化性,以及声音自身的实体力量。在许多非洲语言中鼓这个词同时表示实体的乐器和个体间甚至包括心灵感应的各种交流形式。鼓也是唯一在我们身体上有直接实体对应的乐器。我们耳道尽头的鼓皮一样的薄膜(鼓膜)就是鼓的原型,所有实体的鼓都是副本。因此鼓常被用于所有文化的仪式中,鼓是巫师和魔术师的传统乐器,是我们内在外在力量和精神交流的工具。在全世界的原始社会中,击鼓用于邪术,而且带来力量。通过使用节奏(一个特定顺序的振动)参与者的耳鼓和身体其他部分触发他神经元脉动,使他的视觉得以聚焦与训练。通过这个过程参与者的意识与由此调唤出的特定力量的更高觉悟调和。仪式音乐(距今不久前所有音乐都有仪式的功能,艺术音乐是非常初期的现象)过去和现在都是在许多前科技文化中用来创造与影响人类和他们的环境。遍及世界存在着很多仪式节拍的传统。这些节奏用以召唤雷、雨、或者太阳,建造大脑、身体及其荷尔蒙。这些强有力的节拍改变了我们身体的整个新陈代谢系统。鼓声常用来治疗各种疾病,引介恍惚出神状态。这是真的,固有声音的节奏与频率的确实实在在地重建我们的现实。在所有仪式音乐中主要通过重复达到催眠。反复的节拍可以融合离散的事件(事实上所有连续的声音都是由离散事件组成的)以增强它们的力量,也就是说它们能引起对时间长度感知的倒置(短时变长,长时变短),这种倒置也是恍惚出神状态的症状。介于鼓的构造和演奏方式,声音的液压(实体)方面优先于神经系统。声音的分谐波频率影响所有人。甚至神经性失聪的人也能受到振动的影响。鼓声的实体性使它与管弦乐团中其他乐器非常不同。声响现象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声音的泛音。通常认为的泛音是和声进行大量出现时自然产生的。在调和调音的西方艺术音乐中,乐器的结构有意地尽量减少甚至去除泛音。传统的古典音乐(及其使用的乐器)都是围绕非常特定精炼的声音——很大程度上是从世界的声音中分离出来的声音——纯粹并且悦耳。我们的文化中一直有对“音乐”和“噪音”强烈地区分。好吧,说的清楚点,音乐是你喜欢的声音,噪音是你不喜欢或者不“理解”的声音。这是主观的。事实上所有的声音都只是材质的振动。声音是能量(压力)在空间中通常以恒定每小时 760 英里速度振动传播的存在。我们把能量用于一些材料,这能量在周围的媒介(空气)中依次变换传播,以构成声音。自 H.L.F. von Helmholz 1863 年的作品 “Die Lehre von den Tonempfindungen als physiologische Grundlage für die Theorie der Musik”(编者注:《声音感觉学说是音乐理论的生理基础》。赫尔曼·冯·亥姆霍兹是德国物理学家和医生,他也发明了世界上最早的合成器。)以来,西方科学一直认为声音不表现为线性的波,而是从声源向周围传播的球状压力区域。要描述声音压力随着时间变化,必须区别开三个参数:变化的速度——频率(节奏),强度或者说它产生多大的压力——振幅(音高),以及起始点——相位(音色)。这些区域在空气中以振动的过程传播,同时振动我们的耳鼓和整个身体。对声音做出反应的不仅是我们的耳朵这件事通常被忽略,但它具有深远的影响。根据电磁干扰现象和共鸣的物理原理,人类的每个器官都会在某个基调频率下受到影响与被激活。现代生化学家、物理学家以及众多精神领袖都承认现实在分子级别下,我们的身体与一切我们周围的事物,我们的整个宇宙都是振动着的原子微粒系统。可视频谱的振动在 390 万亿与780 万亿频率之间变化,人耳能听到的频谱大约在 20 到 20,000 赫兹之间振动。耳内以及遍布人身体的细胞以低得多的频率振动,通常不会超过 1000 赫兹。比如物理学家已经说明地球以 8 赫兹作为基本频率振动。这就是舒曼共振,以电磁辐射的速度除以地球周长得出。脑波的阿尔法频率(深度放松状态)同样也在 8 赫兹范围内。作为整个系统的身体在大约 7.8 到 8 赫兹之间振动,人类身体的脉搏率在 0.6 到 1.7 周期之间,心尖收缩是 0.3 周期等等。无论哪种振动的频谱,我们的细胞、感官以及我们的周围都是振动的变形。我们都知道共鸣或交感神经振动现象,这种现象发生在任何一种物质的振动如果和周围环境的基调频率相同时,所有物质就会自发的开始振动。我们乘车或飞机时难受的感觉就是由引擎产生的分谐波频率通过共振的方式触发我们的器官导致的。科学向我们展示了振动是所有单独原子和分子的基本特性,这就是谐振系统。有很多关人类生物节律(振动)和宇宙中所有物质振动的研究,其中很多研究应用于军事领域。随着医学和生化科学知识的增加,频率和脉动似乎是代谢稳定剂的最重要元素。声音是非常强大的感知操纵器,甚至可以用作武器。法国警察目前用超声波传感器朝人群发射两个不同相位的频率以控制暴动和示威游行。但当我们越来越多地学习声音物理特性的同时也发现了更多宇宙真实自然的事实。这些事实一旦被充分地理解和认识将会改变文明的路线。在 cymatic(振动的结构和动态与声音引发形态的研究)学习中演示了每一个不同音调都有特定的结构安排。瑞士科学家 Hans Jenny 博士和德国物理学家 Ernst Chladni 献身于研究频率与物质间提供物理形态振动的相互关系。他们把沙子、液体、粉末、金属屑散落在特制的圆盘上,利用振动校准的晶体获得了精确的频率刺激。当他们开始实验改变频率时,圆盘上的形态也变化了。很多形态都是有机的形状,非常类似于我们世界中见过的形状。如此看来所有宇宙中存在的形态:植物,树木,矿物,动物,甚至我们的身体的形状都是通过与自然中某种频率共振获得的。在非常真实的意义下,我们实体存在的核心是我们是由声音组成的,而且所有宇宙中显示出来的形态都是呈现出可视形式的声音。音乐必须意识到它产生影响的微妙。毫无疑问身体的新陈代谢首先是通过电的频率,脉搏率和生化激素的组合运作。大脑依赖于输入。声音之外别无他物,所有的存在都是振动。我的目标是扩展音乐直到除音乐外别无他物。如果一个概念能被提议,它就能被实现。

假设总是存在其他的可能性,就没有什么言论是最终的。
音乐始于语言的尽头。

兹比格涅夫·卡科夫斯基,阿姆斯特丹,1992年3月

“我能预见一种超越了好与坏的音乐”
— 弗里德里希·尼采

翻译:王长存,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