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为《字花》双月刊写的关于“物”的专栏,之九。
当我们开始谈论空气的时候,空气就不是空的了。原来那个用来衬托有用之物的“空”的“间”,就满了。而且也流动,也带动着花粉和病毒和旗帜,也进入一个人的肺,又出来,变成不大一样的空气,再混进广大的空气里面去。
流动的空气就是风。风的声音,已经有很多人录了下来,发表出来。比如说francisco lópez、lawrence english、michel redolfi,等等。这当然有赖于技术,还有钱。我一直想买一套过得去的话筒和防风罩,好录下北京冬天的风声,但一直都觉得太贵。要想理解大自然,最好的办法不是亲身在场,而是要机器来完成这个在场,甚至是用机器来改变这个在场。这是一个奇怪然而真切的想法,我这样想已经很久了,并且从没有被天人合一的伦理给劝回来。
为什么这样想呢?因为机器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啊。你不能把它排除在外。杂质都排除干净的话,剩下的纯净的那个东西,有可能竟然是怪兽呢。
不但这样想,还要更激进地想下去,以及做下去。这样就有了一些用风扇、抽油烟机、空气净化器来演奏的人。那么広濑淳二的“无乐器空气噪音”,也就并不显得畸零,反而汇入了整个的激进的现实之中。
広濑淳二是日本自由爵士乐坛的前辈,1970年代就已经很活跃了。他这张cd 让我想起白石民夫。白石桑也是从自由爵士圈出来的萨克斯手,住在纽约。他惊讶于纽约地铁的巨大噪音,以及那种突然断裂的现代精神,因而在独奏中加入了地铁的录音,有时候也去地铁演奏,让噪音间断地淹没自己。纽约就是一种奇异的大自然。地铁的激进已经完全融入了日常,对,它太激进了,以至于没人会去理解它。
広濑用空气压缩机吹话筒。这样录到的声音就是风的激进的版本。这个风当然比不了飓风或者台风之类的毁灭性的力量,它只是经过了人的控制,也可以说是异化。对一个萨克斯手来说,用肺、气管、喉头、两腮来挤压空气,算是亲身和自然交流,进而把身体交给自然,又从自然中唤出声音之精华,也就是“乐”。不过,经过一百年左右的对乐音的反拨,萨克斯也罢,喉咙也罢,话筒也罢,又都从精华退回到材料中去,也就是噪音,也仍然是自然。
空气压缩机对肺的替代,也算是一次用力的退回。而且空气直接吹上了话筒,没有乐器那个中介。所录到的声音,是一层“嘶嘶”的不变的背景,加上“哗哗”和“刷刷”的变化着的演奏,有时候也会从急切的演奏中缓和下来,变成极低沉的隆隆的声音(像一种乌云)。那个背景,是空气从喷嘴出来的声音,这些振动原封不动地传递到了话筒上。那些主奏的声音,是气流急速撞着话筒的网罩,然后又有直接撞上振膜而引起的振动。这是两种融在一起的声音,前者以高音为主,后者以低音为主。那些乌云,则是喷嘴离得远一些,只有少量的气流冲上振膜。
这里面,要说有乐器,那就是话筒自己了。
话筒能做的事情还很多。仅就吹风而言,也可以完全和広濑桑不同。他是在东京的 gok sound 录音棚演奏,由著名的录音师近藤祥昭录音,声音非常精准,可以说是成熟的声响工程的美学。那么,如果换一些话筒,或者就用便宜的便携式录音机,把收音电平开到最大,让所有的声音都超过话筒能承受的极限,会怎么样?那样就得到了另一种大颗粒的失真噪音,要更猛烈和荒芜一些。那样所呈现出来的,就不再是空气和话筒本身的性质,而是电路本身。那是电路的极限被过量的电流冲破,信号大规模失真的现象。电路的自然,也就被撕开了,被我们认识到了。不过,录音师都会心疼话筒,近藤桑应该不会让它们过载,在这种爱的保护之下,话筒就藏起了一些真相。这样的大自然,是一层一层被包裹起来的。
真相非要用暴力来撕开的话,可能就已经到了激进的状态。或者说,“怎么会变成这样?”的状态。其实早就变成了这样,或者一直都是这样,只不过大家自己心疼自己,不会用力想。眼里的万物也都是萌的,有名字,会回报微笑,假装没有黑暗的另一面。就像鲁迅说的,想要找打的话,你就跑去跟刚刚生了小孩的人家说:这孩子将来会死的。
这张 cd 里的演奏,话说回来,和许多的噪音作品一样,其实还是在音乐的起承转合中流动着的。将来一定会死的孩子,也一样尽力地活着。我觉得自由爵士已经浸透了这个演奏者的身体,正在从他的手和耳朵上蔓延出来,向空气里发力。这种精彩,的确是建立在无情的物质性的材料之上,也就格外让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