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颜峻为《字花》双月刊写的关于“物”的专栏,之六。
Gregory Büttner – Pochen – Oder : Mit Nachschleifendem Zwirnsfaden Die Treppe Hinunterkollern (Herbal International; 2014)
最早看见 gregory büttner 演出,是2011年,他来北京,我们后来又一起去了上海和杭州。他拿一个小喇叭,就是音箱上面那个4寸还是5寸的喇叭单元,放在桌子上,播放很低频率的正弦波,低到听不见,但喇叭在振动。然后,手里扶着一把竹签子,让他们在喇叭上随着振动弹跳。对,所以他演奏的,是一种近乎于物理现象的声音。
还挺得罪人的。那时候,国内同行大多都是自由奔放的风格,观众也不习惯这种,有的人就很生气,认为太冷静,太理性,没有心灵和肉体的激荡。那些批评当然是有道理的,毕竟大家都有很多能量需要宣泄,你突然来一个唯物主义,或者说你对自己的情感、情绪、个性、童年阴影还有社会性的抑郁全都置之不理,也太超脱了吧。凭什么啊,尤其是别人都还在嚎叫呢。
我也不想为他辩护。这种音乐好像是不需要辩护的。既然已经不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既然已经让步给了无言的物……
他有一张 cd,是在法国驻留期间做的。他住的地方,是一个建于19世纪末期的女子修道院学校,现在是艺术家工作室。有6400平方米。他到处摸一摸、敲一敲,录音。有大的房间、小的房间、地下室和阁楼,有木地板,吱嘎响,有电灯开关,该修了,噼啪乱响,有坏掉的钢琴,就按照演奏竹签子的方式,他录下来这些没有表情的声音。没有表情是因为要露出本来面目。那么本来面目也简单,就是木头是木头,铁是铁,小房间的混响和大房间的不一样。要敲就用同样的力度和间隔去敲,让我们听听它是什么质地。可别敲出你的自由奔放的灵魂来。否则对于木头来说,岂不是你要附体于它么?
话说回来,这种敲法,也的确有种实验室的味道。的确冷静,无情。我现在似乎理解了为什么有人讨厌他。是因为讨厌实验室吧。中国人是多情的,有时候会多到不讲理。要么就反过来,崇拜实验室,搞起社会学艺术来特别起劲,还流行那种极简主义装修。这也可能是近乡情怯,急于摆脱瓜葛。
我想在实验室和“本来面目”之间作出区别。或者说我想在科学和真理之间找到那层窗户纸。这愿望也太伟大。我先存个念想。
好。这张唱片并不是一段一段罗列他到处敲打的记录。应该说,这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电子音乐作品。就像1960年代的磁带音乐那样,这些素材被他组合起来了。这就是电子音乐作曲。没有任何调变,没有多层叠加。但仍是电子音乐作曲。要说完全客观,也是不对的,因为他还是靠了个人的口味,去判断、调停、周旋、搭建出一首41分钟的曲子。但至少我可以说,他尽了力去呈现事物本来的声音,而不添加所谓的悠长的结尾、戏剧性的转折、迷幻的连续敲击、忘我的起承转合……所以这里面有很多空白,从一组声音到另一组声音就像是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
在大建筑里,房间和房间还是有规律的,卧室挨着卧室,大厅边上是储藏室,地下室下面不可能有阁楼,等等,我想 gregory 的作曲规则,多少还是像这样,遵循着一般的传统的感性。与其说他是在演奏一个建筑,不如说他在造房子。不是科幻小说那种使人觉悟的建造,也不是装修公司那种使人沉迷的建造,而是,可能有点像100年前奥地利建筑师鲁斯。不不,也不像鲁斯,虽然鲁斯说过“装饰就是罪恶”,但这人还挺精英的,他甚至痛恨包豪斯,因为包豪斯是给任何人提供住宅,也就没有了个性。
没有个性吗?没有啊。一张 cd,简单地造了一些房子。甚至不是给人住的。谁能说一个房间的混响是一种个性呢?
我们称之为个性的,难道不是我们身在其中的时候,走来走去,坐一会儿,开窗向外望一望,用行动和房间交流,使之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加上自己的经验和感觉,组成一套反馈回路,而产生的复杂关系?没有我,那房间要个性干什么?我们并不把房间看作冰冷的中性的盒子,是因为我们要进去。
所以我会说, gregory 这个作品里面,是努力地没有我的,那些房间也就很大程度上没有个性。他也并不把房间看作冰冷的中性的盒子,是因为他要出来。他也拿身体去碰了,也摸了,最后也搭建了,他塑造了也感受到了那个和他有关的个性,现在他从里面出来,是为了让听唱片的人自己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