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张照片是2008年3月18号乔乔拍摄的,在北京两个好朋友酒吧,时间是晚上11点07分。看上去一个人形之物倒在地上,手中一柄金黄器具,是直管高音萨克斯,一头在口边,一头指向脚,而左脚略抬起尚在空中抖动,想必整个人形都在抖动因为照片看来是糊的。离此人形不远有一滩鲜红颜色像是血迹,点滴洒了一地。人形呈三角形,血迹也呈三角形。两者之间空着是浅黄色地板,有光在那里聚集。两者被更大的椭圆形的光所照,尤以中间这块空地最亮。这椭圆形光之外是暗处但也能看出有一铝合金梯子的脚,有三四个人形的脚及其不同的鞋子,有一块浅色条纹状物很像我们在北方常用的暖气。
人形的确是在动。而且相机所聚焦处也不在它,也不在血迹,偏就在中间的空处。这种聚光灯本来是戏剧的,是让周围的退向远处,背景消失,事件发生。这照片没有抓到决定性的事件,它自己失焦,抓到的是抖动、一小片空地、暗处的细节,那个聚光灯打下来简直是在强调这些。
我想说2009年撒把芥末出版的李增辉的《水陆观音现场》是这样一种没有聚焦的记录。与其说是对一个事件的真实还原,不如说是一种田野录音,就像外星人来到此地,没有听说过表演,对光和暗不做区分,事无巨细都保持了距离也充满兴趣。
5场演出8段录音分别是2008年3月4日、11日、18日、25日还有9月23日。全部使用edirol r09便携式立体声录音机,这玩意儿内置两支全指向话筒也就是说对周围环境不分方向平等收录。除最后一首外,录音机全部离主要音源也就是演奏者3米左右,也就是说有观众离它更近,以及主要音源的直达声较小,它伴随着许多的反射折射衍射也就是所谓的房间的声学的声音,这样在安静的时候,在声音的尾巴上,听得见房间的轮廓。
和录音棚的作品不同,和近距离的心形乃至超心形话筒所记录的不同,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人强烈在场。背景没有远去。这是一种人形在背景中移动,这录音机能够记录它的走动和左右摇晃。第一首是从闹腾着的观众开始的而且她们基本没有停。后来几首观众不大说话了,就留下窃窃私语和咳嗽和脚步声和录音机底噪还有周遭其她不好辨认的白噪音褐色噪音。好吧第一首是从观众开始的,有一个乐评说这还挺残酷的演奏者要和她们搏斗,我当时想还不至于吧他是和她们都存在着,乐评人怕是不关心存在。
乐评人还说音乐就还行吧,可能是另外一个哀万·帕克但是我干嘛还要另一个哀万·帕克。我想得就更多了此处可以略去不提。但是说得好我干嘛还要另一个哀万·帕克。
这人形在滚滚的底噪之中存在,时而小声和手中管商量一二,但多数时间是大声喷射,甚至双声也就是口边加上一个新的振动,乃至同时嚎叫。我从没有想过这东西和自由爵士或者自由即兴有啥关系。那声音有一种精确的扭动和抖动,有时候在音符之间滑动直到音准失去意义变成简单的啸声。说它精确不是因为瞄准了靶子然后击中,是它刚好呈现它自己。但这些呈现的确是3米以外的事件,没有聚焦。尽管所有现场都是这样,没有人能把耳朵凑到演奏者40厘米处,但现场那个强烈的在场的感受要用什么来补偿?
(两个好朋友酒吧门外,2008年迷你迷笛音乐节前)
或者反过来说,就不补偿了,那种距离感,还有360度平等呈现的环境,恰好透露的并不是演奏者之为人的真实,而是人形之为人之中介的真实?现场大概是庆典,每个人各自以及共同穿过此地,到另一维度一游,每个人也穿过自己,到另一种精神状态。那么听田野录音的人可以把失焦当作缝隙去穿过。不知道有没有人说“这是表演,这是表演者,此事发生了也过去了,此人已经回归正常”。这有点冷,不过,有的人的演奏既包含了真切的情感(热)也包含了疏离的距离(冷),归根结底表演这件事都包含着距离。有距离就有转换,有转换就有生死之机。
一个人全力投入表演者这个身体,失去她的名字,在许多瞬间里初生,像新的人。当然也会离开这个身体回到日常,管别人叫哥,被别人叫老师。这个身体不是平常所说具备连续性的肉体及其经验,是一个人形,是从平常截取而来,有上台和下台这样的界线,有时候还有化妆和卸妆这样的界线。田野录音就是同时听见界线的两边。那么录音里的人形,就在给我们看这个转换的可能。有时候,尤其是在高清影音技术的帮助下,会有一种幻觉说表演者、她的名字、她连续的身体这都是真实一致的,始终是一种神化的高光。那么另有一种表演,在观众席里发生,演完当着面收拾乐器,演着演着小朋友乱入,也没有高清的记录,所呈现的就包含这转换之力。
小朋友也可以乱入的现场,从日常转换为庆典的空间。这只是其中形式的一层。
现在又过了些时间,大家都不在场了。现场还留在存在中。但我们并不总是能回到存在中。我们还认得人形,也想要再见到真人尽管这不可能。既不能回到那个时空去见他,也不能在现在在这里见到“真”的一人。请原谅我说陈词滥调:表演经历得多了就会说,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这是无论什么形式的艺术都带来的困惑。
然后我始终记得当晚一个当代艺术策展人所说,“这个早就过时的形式”。我想所谓当代艺术策展人是一种苦苦挣扎在历史里的现象,她们苦于时间我们不要向她们学习痛苦。这个不在话下。重点是形式之后的一层。
我可以作证那照片里的血迹在2008年3月18号晚上是红色墨水从管中流出,喷出。光来自聚光灯。空地是观众席中临时充当了舞台。李增辉用一种落后的形式喷射,那是戏剧,既不是当代戏剧也不是古典戏剧,就只是最小最基本的戏剧。它和现实的区别是它不是自残,如果有人感受到锐利的声音和锐利的情感那是她自身做为人形的事件被唤醒。戏剧是人形对所有人形的工作,包括对自己。在表演中可能有时间线有故事线,在音乐中可能有起承转合,但我记得这个人形用一种精确把我带回到瞬间。即便是重听录音也还觉得有些地方他让因果不那么重要。我这样说是因为录音可以作证,音符是要遵循因果律的,噪音则不,这些演奏总是从没有语言的地方开始,路过一些音符又把它们拽进抖动,抖动总是关于瞬间。
2009年的母带强调了一种散开,事件可能很强烈但和听者有距离,何况时间也向远处退去就更有距离了。在表演中甭管什么时间都即刻耗尽。那么录音能不能唤起这种耗尽?这取决于表演者的强度,然后是录音的制作者的精确。
录音里有种大家都在漂浮的感觉,但其中有一个人形在漂浮中用力喷射着,这个力很难说来自一个真实具体的个人,因为但凡听到就不由得也用起力来,每个人都有权说那也是我的力。那么表演就是一个人进入状态,摆脱她自己的连续性而成为转换的机关,这个机关对自己有效对大家都有效。肯定地说吧,录音里的人形和照片上的人形都不是真的某人,连真的那个某人都不是真的,我们全部的努力就是穿透这一层,并且不在乎自己并不是真的。
是的这是表演啊,乃至做人整体而言都是一种更大的表演只不过人不自知。有一种演奏可能别人已经演过了,但还是可以再亲自演一次,为了亲自穿透。
又过了些时间。要重做母带了,我和宇波拓说麻烦把它的心给掏出来。当然没有录音棚作品那种送到耳边的直接,但有了另一种直接。不同的频段有了补偿提升,背景的真实被他抹去了,我私下里心理感觉强烈的地方给实际提高了,杂音和房间混响也更硬或者说更实在了,现在,所有的声音都像是在舞台上,大家都像是在活着同时在表演中了。如此说来就离所谓的真实记录更远一步。所以说制作唱片是一种理解和一种创造。直接打在脸上是可能的。
此外这一版重新做了编辑,多了一些开头和结尾,主要是其她人形的说话、她们的屏息、房间的轮廓、小朋友的玩具枪、淹没在环境中的前奏。既然不是录音棚那就再多一点环境。既然是表演是一个人穿上他的人形那就都来穿上。庄子说过得了人形是好事但要小声,不要hold不住到处给人说,在这里相反我们大声说了。
最后一首是通过调音台录的。可能是演完一段张海龙或者刘淼说我接根线你内录吧。原始录音其实还有“啪”的一声瞬间的电流。就瞬间从房间进入了一个抽离的无背景的世界。里面还有两个好朋友酒吧的招牌大混响。是类似于广播剧、戏剧、录音棚作品那样的纯粹的原型世界,李增辉吹了一种慢速摩擦的曲调,就是那种人间常用的多情的甜的幻觉。只不过幻觉也是真实的。
2024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