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反抗彼岸的面具



1. 一个头套
vomir是romain perrot也就是罗曼·佩罗的艺名。确切地说是他的粗噪音墙项目的名字。这样说是因为我们习惯说一个人可能有许多不同的项目,每一个项目都有不同的名字。这样说和说一个人有许多不同的名字略有区别,听起来项目是项目人是人,一旦说了项目就不大是那个人了,乃至于不大是人了。这种非人的感觉很重要。
vomir之前都是用黑色塑料袋罩在头上,现在是用黑色皮制的头套。也就是说塑料袋谁都可以用,但头套是专属的。塑料袋的确还有很多人在用,我也能用,阿科也能用。但这个头套就只是vomir的,是vomir的一部分。听起来好像并没有塑料袋那样具普遍性,反而具体,甚至因为和身体的关联而私人。这个也很特别,尤其是我们期待着噪音是一种普遍的中性的现象。
vomir的现场很多人都已经知道,是粗噪音墙,大音量,没有变化没有动机没有节奏没有高潮,我会特别再说一句没有因果。因果是生活在时间幻相中的我们所难以拒绝的,也只有不多的机会可以临时跳脱,例如在音乐现场。vomir会站在那里戴着头套,一动不动一直到噪音播放结束。前几天我们相遇,一个巨大的无声从噪音停止之处落下,我看见罗曼摘下头套向台下伸出拳头。

2. 自我是一个连续体
在这里我想专门说的是表演这件事,更具体的是说表演中的自我。在我看来做为人而活着就是表演。每个人都需要坚持一定的连续性好让这张脸和昨天一样,当然也要去坚持别人的连续性,好让自己看见的世界和昨天一样。以及可以确定明天也还大致一样。有一个在这个时间线索中建构的东西我们称之为自我。不能没有自我的意思就是不能没有这个连续体。有的人的自我比较强硬,会说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我一定要这样做事,这个意思就是说我就是昨天那个人,我明天也还是。
不能没有自我否则会在时间中迷失。尽管其她动物比如说猫也没有自我也没有在时间中迷失,但这又牵扯到语言。语言确保自我是一种固体。语言中的我就是我,是一个单独的东西,和我所见所闻我手中所用和我所爱所想等等相对,似乎是一个出发点。然后另一个点就是对象,是外在于我的东西,两点相连就有了关系。为了保护这个出发点我们进一步表演一个连续的东西称之为性格,在作品上就是风格。那么诗人和艺术家和宗教家想到这件事可能有限,想到无限乃至自由,就尝试一种没有自我的状态。在中国就有物我两忘的说法,还有天人合一等等。欧洲人可能会说主客体的消融。

3.两种时间
既然诗是用语言写的。人也是在时间中经验着表演。那么vomir的具体的表演在我看来有一个重点就是他放弃了任何的即兴,有种弃权的意思。他承受着时间的经过,也不去决定终点。那么这里有了两个人,一个人暂且称之为罗曼,他决定了这个规则,另一个人暂且称之为vomir,他承受这个规则。vomir是不知道终点的人,那个感觉和知道自己可以按下停止键是不同的,是既不需要负责也不能够负责,换句话说这个人不拥有那个终点。没有终点的意思就是没有直线。时间在这个意义上失效。
每个人都可以试一下粗噪音墙,看看是不是感觉不到方向,以及只剩下瞬间,瞬间就是说抖动的颗粒。
抱歉我最近一直在谈论抖动的时间的颗粒,这事重要,以至于我自己也开始抖动地写,重复地写。我会继续重复。
重点在我看来是这个变成两个人的人。如果其中一个是真实的我,那么另一个是谁。这个不是精神分裂,这是一个证明,是说所谓的主体和客体的对立才是一种分裂。这两个人其中没有一个是固体的自我。尽管罗曼在之前和之后都以动态的形象存在,是一种活生生的连续体,除了伸出拳头还和朋友一起吃饭喝酒,尽管vomir尽可能一动不动放弃了主动性。这两个是两种时间里的同一个存在,一种是线性的现实的,一种是颗粒的舞台上的,其中没有一个是假的也没有一个非要是真的。

4. 弃权
通常我们会强调主动性,艺术似乎就是在说人有一种主动性可以去超越。
vomir也不是没有主动性,他坚持承受这个不做任何选择和决定的状态,他当然是主动地进入了失重、失能、失语。站在舞台上一动不动是很难的,看不见观众更难,搞不好摘下头套发现大家都走了去吃冰激凌了。即便是演了许多次也仍然要去抵抗那个想要表现的惯性。即便是说好了vomir的风格就是没有变化,生而为人也还是想要变化,那个自我仍在蠢蠢欲动,想要表达出一种自由。所以这是在主动地证明我们通常所说的自由也还是一种幻觉。
那个头套或者说面具,看起来就是一个人形但没有脸,没有表情。没有自由的人就只是人形。没有语言没有表达,没有主动也不和人交流,这样的东西就只是人形。人形可能是僵尸,但主动的人形就相反,是来证明更大的关于人的幻觉。罗曼这个人还原到人形,称之为vomir,他/他是一种证明。这个临时的舞台是给人的镜子,人在里面看到自己其实是人形,通常所说的自由其实是幻觉。而这个证明不是依靠推理,是通过直接的体验,是每一个活在人形之内的人被人形共振:来弃权啊,然后再谈自由。

5. 一种具体的技术。
佛经说真义是月亮,用来指月的手是工具,语言是工具。经过许多重复之后我想要换个看法。我想说月亮这个比喻已经烂掉了。换句话说就是被客体化了。不管是真义还是约翰·凯奇的寂静或者环境声音,都在脑海中固定成一个靶子,不再是活物。那么手指头却还是活的,可以到处指,指哪里哪里就是月亮。简直是点金的手指。毕竟月亮只有一个但真义总是在流动。
换个说法就是刻舟求剑。和找到确切的失物相比,难道不是在船上刻下痕迹在水波中漂浮保持无限的潜能更妙吗?
潜能是在许多具体中流动,空话反而只有一种。和普遍性相比,vomir是具体的。
戴上面具的人应该知道,从那一刻起自我就跳出来了,但不是跳向别人而是向自己。再蒙上眼睛,好像小孩子躲在壁橱里。关起门来就只剩自我了。是一种被自己觉察到的自我。是不断涌现的感觉、念头被自己知道,自己也知道着这个知道。那么用我们熟悉的比喻就是反馈了。面具下面是自我的反馈。这种自己观察着自己的悖论并不是我发明的,在戏剧训练中,勒考克(jacques lecoq)先生说中性面具是不通过自我来观察自我的方法,这个意思就是在没有被主体化的前提下观察,也就等于是所谓的内观,vipassana,一种具体的技术。

6. 面具是一种界面
刚才说表演者承受着时间的经过,但实际上时间不一定经过,如果它只是一个惟一的点,在抖动,而我包括昨天的我前天的我一个一个排着队经过着这个点呢?这种体验在面具之下放大了,是通过自我的反馈。是通过前一个自我和后一个自我不断循环、对照、排队,面具就像是一种墙把它关在里面,并放大了回声。这个反馈是因为自我排着队,不是因为时间排着队。
但面具并不是墙,它对外呈现人形。罗曼和vomir也确实知道观众在看着这个人形。不光看见了vomir观众也看见了自己。这是人之常情的共鸣。也因此这表演不同于面壁。这不是隐修而是共振。这时候面具实际上是膜。里面是具体的自我被提取出来。外面发生的是不具体的强烈的静止的声音和观众的共感。内外双向渗透。就是说从两个方向上观察自己。什么是自己、自我?是一种有限的现象。是谁在观察?是一种临时的观察者,即是观众也是表演者,是她们整体。这样就有了具体的和普遍的两件事之间的流动的转换。
面具并不是一个主体也没有意志,也谈不上是个对象,它简直是一道门,有自我和非我两件事在不停流转。

7. 艺术家是一种界面
临时的意思就是艺术家始终是临时的。她就是一种面具。她就是一个界面,一层膜。一个人把自己活成艺术家不是为了一个美好的身份,而是为了成为一个项目,她的形象也只是一种人形。卷卷胡子的达利是人形,白胡子齐白石也是。
在这个例子里艺术家当然不是罗曼而是在罗曼和vomir之间。必须要有舞台、音响、观众,必须要有一段时间和一种情境,然后有了艺术家。与其说这个人形是被表演出来的一个形象,不如说这个形象是一种装置,是一种部署,是一个机制,通过这个临时的机制自我被拎出来看,被加工,被扔出来和其她的自我共振。所以才说艺术家没有固定的身份,她靠罗曼创造出了vomir,又总是把vomir的面具摘了。
之所以用了膜这个词是因为感性。膜是身体。或者说是一种精细又模糊的机器,在膜上发生着感觉,包括知识也是一种电信号和生物化学通过神经元传递。vomir双向传递他自己的听觉乃至五蕴,他的稍微动一动的胳膊,他的直立乃至他的粗噪音墙宣言。这宣言时而是话语出现在观众手中的传单,时而把话语翻译成现场一个消融的感性事件。
艺术家不是指那个连续体,是指在连续体的帮助下,用于否定连续体的这个临时体。这种临时的机制并不否认自我这种现实,但也不停留在这个现实上。这就是表演了。表演是从自我开始,下一步可以去成为膜。自我表达也罢,面无表情也罢,一开始表演艺术家就调动自我使用自我,也触动其她的自我,让两者通过自己双向渗透。如果每一个人都在努力表演且不迷恋表演那就好了啊。为了在人形中也保持流动。

8. 抗拒无我
所以这里没有摇头晃脑的盛装的表演者。也没有普通穿着的日常的表演者。
这个表演是在忘我和日常身份之间。但首先是抗拒了忘我的诱惑。如果我是一个欧洲人我可能会说首先是抗拒了上帝的许诺。对于中国人来说忘我或者说无我就像上帝一样来自彼岸,是至高无上的诱惑,还有就是空。每一个具体的人在摇头晃脑的时候都模拟了出神、嗑药、天人合一、通灵、入定的喜悦、神通、上身、恍惚,乃至种种神秘经验。但为了一种不退失的知识这些都被抗拒了。
不退失的意思就是嗑药获得的真理明天又会坠落。一个人可能觉得自己天人合一了,海马体分泌出许多狂喜,但观众仍然面对具体的表演,可能是恶劣的表演。因此一种粗噪音墙的伦理出现了,一个具体的人停留在自身之中,不去表演无我。如果有一种好东西来自我所不在的彼岸、高处,那么我宁肯不要。这就是为什么vomir表演基本的人形,而不表演狂喜。
人的主动性可以这样描述:让自己能够去超越自己。这样就有了三个人,放在“让”前边的就是中介之人。那么艺术家的工作就是成为中介而不是为彼岸做广告。这就是和得道高人的区别了,艺术家尽管可以求道乃至得道,但同时可能还是在做恶劣的艺术,因为履行艺术家的责任是另一件事。

9. 一种存在的仪式
蒙着眼睛的面具既没有表情也没有目光,它和观众一起存在,而不是交流。
的确是和所有人一起存在,仅仅存在就够了。没有给上帝任何机会通过一个使者去展现崇高,没有去使用观众当她们是一种助推自己的燃料。最好的表演就是让观众穿过它自己存在。
然后这仍然是一种仪式,而不是日常。反过来说日常的表演也最接近粗噪音墙,它静止下来然后放大就得到了粗噪音墙,它的表演者是vomir摘下头套的样子。更确切地说这种情况下vomir其实重叠在罗曼的背后。那么日常的表演有它自己的仪式,那是另一件事了。那么摇头晃脑也有它自己的另一件事。这里就只说vomir这一件事。这是所有的仪式中的一种。

2023.11.9。布宜诺斯艾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