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流”是第九届ocat双年展中的一个单元。原定从2021年11月到2022年5月,6组艺术家轮流在深圳ocat的工作室a和b驻留,在这里生活、创作、组织活动,邀请更多嘉宾。艺术家既创作和发表自己的作品,也策划其她人的作品,也通过现场来发动更多的观众和表演者,这些松散和持续的音乐的非音乐可能会编织出一种网络,也许是生态,也许是气氛。因为疫情,这个计划没有实现,最后以音乐会形式结尾。
第九届ocat双年展由冯博一担任总策展人。“缓流”单元由颜峻担任策展人。艺术家是照骏园、郑维+孙一舟、响、阿科、潘晨农、成璧卿。
作为计划和预告的“缓流”画册pdf可以在这里下载。
“缓流”单元的策展文章可以单独在这里看到。
虽然ocat双年展已经结束很久,但缓流仍然以缓慢的方式流动着,也漫出了原来的边界。在同样松散的时间里,在2023年夏天到冬天之间,策展人对艺术家做了采访,也整理了和双年展有关或无关的一些作品和非作品。
潘晨农简介:
1990 年出生于湖北武汉,现在也在武汉生活。
之前在上海呆过一段时间,和朋友们一起做了“水泥公园”;2019 年底回到武汉,2020 年下半年和朋友们一起做了“废船”。
水泥公园最开始关注的是狭义的现场行为艺术,后来也慢慢有一些音乐和剧场相关的活动。废船什么样的活动都做,音乐节、行为艺术现场、故事会、冥想、舞蹈、剧场等等,我个人比较关注现场,废船也定期做展览和出版物。
我喜欢组织各种活动,喜欢把人聚在一起。读大学的时候开始写诗,也特别爱画画,后来通过诗歌和绘画逐渐发现和进入所谓的行为艺术,进行专门的尝试,一直到今天。我认为人和人能聚到一起是最重要的,喝酒聊天也许可以,但不是唯一的办法。我还认为艺术是让人和人诗意地在一起的好办法,随便什么形式的艺术。
潘晨农说:(很多问题我都是围绕来写的,着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完这套卷子后又回头看了看,做了点修改。你提到的很多东西我也还在学习,如果你愿意,就一些问题也说说你的想法,我们也许可以继续下去,感谢你。我看你写的问题就觉得有点儿过瘾,给了我一些非常适合我的线索来写一写想一想,如果你回信,我会继续慢慢给你回信。也感谢你的耐心等待,我能坐下来安静写卷子的时间都是破碎的,每天抽空隙给你回信,就这样拖延太久,这么长时间你一次也没催过,真舒服。
上面“潘晨农简介”那段文字,我删了一个“最”字。一开始写这段简介时我猜它将在缓流单元里被读到,来都来了,屋子里也有参加同一个活动的其他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才说诗意地在一起是最重要的。对于平时的我来说,这件事重要,同时独处和自己做自己的事也都是重要的。)
问:首先祝贺我!终于听完了你的8小时睡觉录音(注:可以在sleepingsorg.bandcamp.com听到)。真的非常棒。没有更好的音乐了。时间线特别曲折,结构很松弛又大气老辣,每过一段时间你的呼噜都会有变化,出人意料,背景的汽车和鸟也特别清楚,空间感极好,弥漫在远处。我想问一下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即使是睡觉也这么精彩。
答:先祝贺你听完了🙏🏻,真不容易。我直接现场睡觉。
我被生下来之后,听说过很多遍,有可能我天生就是一个艺术家,可能在我还没来得及这么想时就已经听说过了。这是一句算命的话,所以它是不会错的,我不用想,我只管无奈或者得意就够了。
问:原本是要请你在深圳驻留一段时间的,你有没有想过要把住的地方搞成一个小型的、临时的废船,搞很多展览、即兴、聚会等等?你原本打算怎么花你手里的钱和机票/车票,请谁来做嘉宾?可不可以请石星来搞个迷你酒吧?
答:今天龚豪发给我一张老照片,是我毕业展上的事。学校把展厅分给我一块,让我在展期里摆作品,我把那块地方布置成卧室的样子,一边等人来,一边在里面组织活动,做行为,即兴,音乐会,诗歌朗诵会什么的。
海报里那个“徐小倩”来湖美逛展览,就接受邀请了,她很开心,还认识了新的朋友,从那天起,她就成了今天的“文问”,我们的好朋友,一名活跃的行为艺术家。这挺吓人的,我和龚豪聊到这些事都感慨万分,时光飞逝,一些影响还在继续。
这次驻留期间,原本想狂做活动,然后狂慢生活,然后狂做活动,然后狂慢生活,这样交替度过,为此我激动兴奋过。原本打算首先把废船搬过去。。。后来很粗略的想过喊中中、严振韬、发发、石星、郑曦、吕德生、高旭、伊凡、孙智正、司屠、杨黎、苏佰威、豆豆、王盼、梦文、BAT、一次性交朋友、梓杨、小胖…只是想过,他们都是让我感觉亲切的人,也是我很欣赏的人。后来又出现了许多狠人,昨晚看共美和雨爱的视频,今天又听河边走的专辑,发现我是一个经常因为我的朋友而感到骄傲的人,很多时候都是。
具体的,我最想来来24小时,或者持续多个24小时的集体即兴,跟德生、高旭很早就提过这次驻留,他们也曾摩拳擦掌。
除此之外就是扫地、浇花、吹八、撸猫、小雨、泡茶,什么的。
然后石星来卖酒这事我肯定没想过,想一想就害怕。
问:你对ocat这样的体制化的有资本在背后的机构是怎么看的?作为武汉人会不会对武汉华侨城填了东湖这件事很生气以至于对ocat也有点那个?
答:去ocat的第一天,第一眼见到武姐,在1秒钟寒暄结束之后,她就跟我说,这几天集团派了一个观察员来双年展展开艺术观察工作,请我们尽可能苟着一点。她讲的时候面露难色,十分诚恳,是请求的态度。观察员的工作是看看ocat在搞什么,搞得好不好,有没有闹什么事端,然后汇报给集团。据说这名观察员武姐也认不出,是一种不暴露身份的,暗中观察的感觉。于是我们就猜观众里面到底谁是那个观察员,在我的想象里要穿带领子的衬衣,黑框眼镜,而且我总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人的脸上也有着和武姐类似的难色。如果没有这个难色的想象,是很难在脑海里拼出一个人的,想来想去都是衣服眼镜皮鞋公文包,这些东西不能凭空飘在观众当中。所以我想如果他万一喜欢我们的演出(有时候我想避免造成传教的感觉,但还是这么说了),是不是就会不简单呢?可能很难,但除了多做点还能怎么办呢。
我爸妈在湖边谈恋爱,我听说,我爸说“你先坐一下,我马上回来”就跑了。我妈就坐在湖边打蚊子,过了一会,我爸抱着两瓶冰汽水跑回来。然后就波光粼粼的,我猜。现在那里修成了绿道,他们曾带我去考古寻根过。我看他们的表情,感觉他们对湖边的变化是接受的,只是感到可惜,长叹说变化好大,怅然若失。华侨城突然就填湖盖了游乐场,还有星级酒店,想要在那一段的湖边坐坐据说是很贵,而且远远就能感到真的变得究极无趣,傻逼去玩。
武汉变无聊的地方很多,欢乐谷是比较突出的一个,生气的人如果想要生气就可以对着欢乐谷生气,然而我总觉得我的气不打一处来。随便说一个近一点的,有一天晚上我的好兄弟们在江边吹夜风,我太想念他们了,但当我要去江边和他们团聚的时候一个铁门拦着,一个肉体保安跟我说10点准时清人,不允许我进(事实是我只是去江边,不是要进什么地方)。生气的事情是广播在说“欢迎您的下次光临”,这句话很显然是在对我说的。其实我爸妈也在江边谈过恋爱,还好那个时候江边没有门。我也经历过江边没有门的时光,很久远之前,我也经常坐在江边吹夜风,那时候没有广播,我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光临”,江水一再扑过来我只会觉得我属于这里,这里也属于我,从小就该坐在这里吹夜风,从来都共饮一江水的人哪来的“光临”?现在天天听广播告诉我,我是被欢迎的。老家好远,可能不是距离远,时间上也越来越远,我在失去老家的细节,一点一点的,来自四面八方。我生气以至于我该对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该有点那个,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还是多做自己热爱的事,等着它们感染更多人。
问:从展览的角度来说,缓流几乎没有发生,但也可以说在展览之外发生了好多,这一年多以来,你自己有什么变化吗?和其他的几组艺术家一起做了哪些事?
答:我真觉得自己衰败了许多,为此还有点不安呢,膝盖越来越疼,变成了老毛病,持续作息混乱,睡眠质量差。好的是我做了一些事,遇到过一些人,我因为他们经常感到骄傲,也从中得到力气。
最近总想多去不同的地方演出,想要尽可能活跃起来。
这一年的慢生活明显变少了,哎,其实是几乎没有了。。。
好的是和阿mu、阿科、响有了更多交流,也一起做过许多事。去过阿mu组织的“各演各的”,每次去我都感到幸福。不久前在五金刚做完演出,也感到幸福,认识了赵子毅和安安,阿科组织活动忙碌,但还抽空带我们骑自行车穿胡同。和响在成都的艺术节上遇到,也在长沙一起演出过。总之,我们连上了,我仿佛看见了一张网的开端。所以,是时候多出去走走了!
然后废船在武汉市江岸区黎黄陂路19号三楼,这里也算个地方,大家可以认个路。公众号叫“废船”,里面有我们的联系方式,想做活动可以和我们联系。
问:你说过艺术是一种让人和人诗意地在一起的方法,为什么人要聚到一起?又为什么要诗意呢?难道一个人孤独地喝着可乐享受落日不好吗?
答:一个人喝着可乐享受落日太好了!绝好,一定要这样啊。对我来说做尺八和画画也都是这样的时光。
但我还做不到始终一个人喝可乐。
你觉不觉得说“一个人孤独地喝着可乐享受日落”这句话的人在偷窥,而说“人和人诗意的在一起”这句话的人就在面前。这是一句说出来的话,我站在那嚷嚷“我一个人孤独地喝可乐”,你就想,那关我什么事?如果关你的事了,我还能一个人吗?
我一个人喝着可乐的时候你是见不到的。也是不必说话的,也是没有话被说出的,我可以自言自语和祈祷,对听不见我自言自语的你来说,那些话是没有的。没有话,也就更没有“人和人诗意的在一起”这句话。有这句话的时候人和人早已经面对面了,要么肩并肩,要么对视,要么一盘散沙,要么围绕着一个什么,要么谈判,要么打架,要么诗意,反正一个人意识到了不远处有另一个人,然后这些人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以上可能都是办法,或者想点具体的,喝酒吧、唱歌吧、散步吧、生个火吧。艺术不为什么,也没有成败输赢,也不讲什么,不表达什么。因此,同时也完全都可以,打个分,讲个故事什么的也都可以,对我来说这种没什么很诗意。人和人同在一场空白里,很帅啊,也善良。
集体即兴不是站着想方案,或者把事先打算好的方案做出来,而是处在行动中同时互相倾听,感受和心都会在环境中流动,保持行动就使人心里出现什么都会直接外露。其实简单说就是:是在互相倾听和持续行动的,不是站在那想的。这样的两个人遇到一起,还不小心合作了一把,也许。是不是很像“诗意的在一起”。或者更难得的情况是,做自己的事情非常非常投入,以至于那一下心里没别的东西,心和动越来越近,以至于就不分了,全心全意也就没有心,回想起来会以为是只剩身子在动,心里没事就是平安,没有概念。这种时候没有在不在一起了,全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所有词语都打上引号,“一起”和“孤独”都只是说法。看见自己是一具身体,看见的石星是一个自己,在墙角摇着芦苇,很幸福,见众生,么么哒。然后这感觉会忘,当我说那些胡话和你听我说这些胡话的时候,也就是现在这样,会忘得干干净净。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情况,从水泥公园到废船,我很开心地发现做观众也是很爽的。在每次活动里,我可以看到每个人,就算再装逼,也很难做出不是自己的东西。我感觉阿mu做的“各演各的”可能就是直接奔着这个去的。上次霜田在工作坊上介绍行为艺术的时候他说:行为艺术是一种时间的艺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每个人有自己出生的那天和去世的那天,每个人有自己的打算,每个人有自己的背景,每个人有自己的经历,每个人有自己的朋友和亲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每个人有自己要做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工作坊最后是每个人7分钟时间做一个小的汇报演出。我和一群人肩并肩坐着,像生火时那样围坐着,围着中间那个正在做行为的人,我们一个接一个看,看每一个人,因为好奇和期待,我们都专心去看。一个人演完了,也会走回来坐在我们身边,另一个人再走进去。更准确一点说可能是,观众们一起非常投入地倾听一个人一会儿,再非常投入地倾听另一个人一会儿,直到在场的人都被这样投入地倾听一遍。我常会在心里感激每个观众的投入倾听。
搞完这些之后就要聚餐,笑的笑哭的哭,收拾屋子做卫生,然后各自回家一个人喝可乐。
问:去年在水泥公园看到你和吕德生的表演,有种没有形式的感觉,但其实拍了照片再看就发现有很多的形式感很强的瞬间,像是道具和衣服的颜色、两个人的姿势,等等,只不过在表演中你们没有强化任何一个小的动机,一直在往下一个动机移动。我感觉很多人都不热衷于强形式的艺术了,也都很享受无聊,这是真的吗?还是说只在你们身边出现?
答:在一个“行为艺术”的小圈圈里面,你说的“道具”要较真的话可能会被叫做“物品”,英语叫“object”。可能有过一段时间艺术家们以告别舞台弱化形式为解脱,从现场到场外的词语都是如此。但看你这个问题,我突然发现“道具”这个词真挺好!“道”可以是“跆拳道”的那个“道”,“道理”的那个“道”,“传道授业解惑也”的那个道。“具”仍然是工具的意思,像道士手里的拂尘,是一把道具。
之前那个舞台可能是承担了“道”的职责,所以舞台上的“道具”就成了一种述说的工具。这个“道”可能是“一语道破”的那个“道”,“娓娓道来”的那个道,是用来道出一些人物和事情的工具。这种工具可以有形式感,也可以没有,反正都在台上,离地三尺。所以忽必烈骑的可以是马鞭,也可以骑一匹真的马上台,形式感都很强啊。我怀疑这个舞台的终极任务还是叙事,讲清楚一件事的前提可能是双方有一个确定的形式,比如,一本金瓶梅无论是文本小说还是漫画版都是可以读懂的,但你永远无法去掉形式来读,硬着头皮要把字当画来读。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关注“做”才使形式模糊的,还是因为形式模糊了才关注到“做”的。总之做一件事在我心目中是与叙事无关的,对我来说最便宜的办法是去不叙事。比如写诗,就是写啊写啊写,认真投入地写写写。我自然会不怎么爱搞修辞,写的时候仿佛有说话的声音才好呢。从统计的角度来说,这样的东西读起来感觉无聊的会占多数吧。但写的过程对我自己来说不无聊。
比如,我学艺术的学校里分专业会按照艺术品的形式来分:国画、油画、版画、雕塑,可能认为艺术会出现在艺术品里,而艺术品按照形式划分,有这有那。但在行为艺术家心里,艺术会出现在动词的“做”所指的那个里,画油画可以,做雕塑也可以,都一样,从做的角度来说是不分的。不是要干掉形式,只是视角更开阔,可以看到“做”的牛逼,也可以从形式中看到牛逼。
我不愿意说“享受无聊”,我的享受肯定不无聊,我们穿着羽绒服捧着保温杯,我怀着热忱纯享受。就算实在真觉得无聊也可以出去抽根烟,扣扣手机等着聚餐也是挺好的。
还有就是,有时候看见别有居心的现场,或者过于发泄抒情的现场,或者被艺术家敷衍的现场,我真会觉得无聊,我会回想起离开沙发到这个演出场地的每步路,回想起自己坐了多久地铁,走了多远才到这。
问:你最近还在写诗吗?或者写别的东西?你觉得吕德生的诗怎么样?你有没有被孙智正影响?什么是好诗?
答:写,不多啊,消遣。很久很久没发,觉得别人读我写的东西有点耽误时间,我感觉不好意思,这是我的问题。后来在马桓发起的“匿名诗歌”里面偶尔发一两首,侥幸。然后就是写“散步”,几年前多写症里面发过一次,后来还写,偶尔。写法就是坐着发呆,然后心里总是冒出一堆想法,很快很快,一个接一个念头,比如,今晚吃什么,拍皮球,三步上篮,江边好多石头啊,我小姨在干嘛,在扇扇子吧,什么什么的。然后努力听心里出现的这些话,其实一开始很难听见,就成了纯发呆,后来能听见,听见什么就打字打出来,没有标点符号,声音停顿地方打一个空格。
吕德生的诗写的好啊,读完就忘。他卖杨梅也好,做艺术节也好,做什么什么好,他牛逼的,不知道卖房子卖得好不好。我其实读的也少,朋友圈偶尔消遣一下他。
我肯定有被孙智正影响,我觉得应该是慢慢的,细细的那种长远影响,不去想就难以察觉。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怎么读过他的了,之前会偶尔读读“句群”,后来读到《南方》因为我读东西特别特别慢,我知道我读不完,就只是读一些段落,就吓一跳,应该是一位魔法师,那些细节,不像在读什么,好像是自己在回忆,而且都是很新鲜的记忆。还有一次,在武汉,我开车带他从三道街到废船,路上他跟我讲他学习画画被骗的经历。惊险又刺激又悬疑又温馨又好玩又沉重又震惊,我听得入迷。还感到一些温柔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语气,一些故事以外的感觉,他说话的感觉,温和善良平静吧。以上都不是影响,我说不上来,但觉得他对我有影响,对发发、石星也都有影响。我总是听说过拿命来做事的人,比如梵高,用生命画画,但是孙智正让我感到这不是一件很重的事,就是有个事可做,用它简简单单度过时间。不像谢德庆给我的感觉,无可争辩在拿命做事,绝对令人震撼,有点压在心里,感觉是重的。然而,对于抽烟的我来说,每天一包烟,坚持抽一年,非常简单,第二年,第三年,非常非常简单,那只是生活。这个比较还不恰当,一定一定还要加上:认真地平静地抽每一根烟。孙智正没有给我很厚重的感觉,不是感觉他轻,而是让我觉得拿命做事本与轻重无关。
好诗就是被我读进去的诗,它的好多亏了我自己。
原来听杨黎说只有诗,没有好不好的诗,他不喜欢的那些东西都不是诗。对我而言具体的好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好诗是很直接简单的,说了半天等于没说的,好像有个东西在那里,但读完发现裸都没有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这种感觉的。没有什么修辞,可以有,但不掉进去,老老实实说人话,但只写了一团没什么,这种感觉。老实的语言适合老实人来读。上次听孙智正说他心目中的好诗,他说的有很多都是我心里的话,他说到乌青的《白云》,赞叹不已,我发现我们受到过同一个东西的影响。那种体验是非常迷人的。
白云
天上的白云真白啊,
真的
很白很白非常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特别白特白
极其白
贼白
简直白死了
啊……
后来我认为的好诗确实也有变化。总听人说,在一个东西里面呆久了就会无聊,就会想出来一下。我觉得我的变化不是因为这个,我没觉得我这样认为好诗会无聊。可能和接触的人,和经历过的事情有关,说不上来具体是哪些,但变化就是慢慢出现了。我现在认为好诗很多,和吕德生卖杨梅一样,可能是一种做的好,干得漂亮。我在想象,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一个比喻抒情大王,天天狂搞比喻狂抒情,我被迫和他待在一起呆着,直到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他在用他的生命搞比喻,抒情是他回家的路,我应该会觉得是好诗吧。诗总是在这些表面的东西之外。
问:作为油画专业毕业生,你现在还会持续画画吗?还是隔一段时间抽风画一批?你怎么样通过画画来让人和人诗意地在一起?
答:现在会偶尔在纸上画一点玩玩,也会用ipad画一下,再没出现过曾经那个画画的状态,在广西读大学的时候,有过一年时间,村子里租间小房子,每天十小时左右(现在我吹十个小时尺八,都会到处得瑟)。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样的,在食堂吃完午饭(一般是2两米饭+一份豆芽+一份塘角鱼),带瓶可乐就去画画,到晚上大概十点半左右回宿舍洗澡,偶尔冷水。躺着读一两下废话那一堆人的短诗或者微博什么的就睡。睡到第二天中午,食堂,画画……从暑假到寒假,其实很快很快,赶着春运回武汉才停。这样的生活只有过一年,那是一种独处的状态,而且我记得我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习惯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搞,没想法,也没有什么目的,没了女朋友,画了一堆画,不觉得无聊也不觉得很有趣,画到屋子摆不下,于是就干脆不买新画框了,每次就在画过的画布上覆盖。每幅画都很重很厚,感觉像负担,退房时搬不走就都丢了。其余的三年就是在宿舍画画,也去公园画画,去公园也踢足球,和朋友们去钓鱼,从南宁骑自行车去海边,去音乐学院认识女同学,喝酒打架(是一种体育娱乐项目),爬树摘芒果,学抽烟,酿酒,约会,日常画画。日常画的画也有不少,纸上为主,随手画,就和现在吹尺八一样顺便。也有一些油画,经常出去写生。没丢掉的画被一个很美很美的新疆的女同学用物流从广西南宁运到了乌鲁木齐,她的家里。后来她去了法国,一直没回,我们没有什么联系,那些画也再也没见到。我因为旷课一年,被劝退,想办法改成了留校一年,我毕业的时候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工作一年了,我一个人回到武汉也没带画回来,感觉和去之前差不多的。
类似大学的状态在我读研期间也有过一段,湖美那个时候除了过年的那个月以外,一年四季都可以去画室干活,有过差不多一年左右有空就去画画,没有寒暑假的。回想起来那可真是一种悠闲到爆炸的生活状态,没有目的,没有事情需要完成,吃饭睡觉画画,连续一年。我一直等着有机会抽风画一批,也许明年吧,我现在主要的生活场景在废船,我得慢慢推动,先把安排上的事都完成,伺机而动,这样我才能从被事情推着走翻盘成为我推着事走。造成这个情况的原因可能是,我现在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吧,但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些事也都是我热爱的。
用什么办法让人和人诗意得在一起不重要,画画可以吧。另外这句话也不重要,如果硬要概括性地说出来我企图干什么,我可以说“人和人诗意的在一起”,诗意就是没什么,就是纯在一起,不为什么不想什么,就是其实诗意了就没有什么不是在一起的。这个“诗意”也是我乱造的词,需要看它出现在哪,这里我想说的就是人和人直接的,平安的,单纯的,无心的,被爱包围的,敞开的,极致的那样子在一起。
我有一次在写生的时候,有过和山、树、小虫子在一起的感觉,是一种一过就会忘的感觉,可能是一种彼此不分,都是一体的感觉。大概是要投入吧,而且还要持久投入,不是一开始就能有的。
其实就单单一个人看见另一个人画的画都有可能使他们在某种状态里有强烈共鸣。有时候看见一幅画会咯噔一下。我中学的时候和朋友在图书馆里翻到一本《速写指南》,我们俩同时因为一幅伦勃朗的速写感到心里咯噔了一下,后来我们借走那本书轮流在家临摹,我和他也产生了很深的友谊。这件事对我有长远的影响。
我不太想把绘画按照视觉艺术来分,什么是看什么是听没有那么重要。“通过绘画在一起”里的绘画太表面,留在观念里。也许我们本来就该在一起,也许本身就是两个平静的人。另外我还丧失过判断什么是画完的能力,由此也很认同一点:一幅画没有结束的时候,没有结束没有开始,它在持续的行动中。画可以挂起来,那是它的暂停,观众看见痕迹,看见一个人平静的痕迹。如果没挂起来,你可能看见一个人正在平静。如果硬要说那种在一起,也不是不能想象办法的,应该很容易,做到。最近废船真挺多人做这样的尝试的,一个参展的女孩叫小蟋蟀,她在墙上挂了她的画,让观众临摹,临摹好的画覆盖在她的那张上,第二个人再临摹前一个人画的,到现在已经有几十张了,我翻看了每一张画,他们之间好像存在某种交流,然而画逐渐离谱了。废船还有一个朋友总拉我一起画画,我们一起画一幅画,我在她留下的痕迹上画,她在我画过的地方画,都不毁灭性地破坏对方画的东西,也都包容对方对自己画的东西做出的改变,画面一直变变变,都挺好玩的。
另外我想说一个难忘的经历(聊到画画都是往事啊)。
也是在广西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天区里美协来了一个副主席,名家,德艺双馨可能,来油画系交流一下。大概是兴致大发吧,在某一个画室就开始亲自示范画画了,正是上课时间,我们画室的老师跑去鼓掌了,一整个画室的所有同学也都跟着去了。我睡过了头,迟到,慢慢悠悠来画室,画室里空无一人。我正在感到纳闷的时候,屏风后转出一位裸体的美少女。我看着她转身,然后我们对视,仿佛还微妙地互相点头一下,她转身,我看着她爬上画室中间的太师椅,翘起二郎腿,托腮坐好。我就坐下掀开颜料上的布,摆好笔刷,我感觉她在看我。真挺害羞的,以至于有点紧张,有点紧张以至于非常紧张。然后我开始画画,我抬头发现她没有看我,她把目光移开以便让我观察她的眼睛,画室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们也都没有说话。我慢慢画进去了,认认真真观察她腿上的皮肤,还是很害羞,我觉得我害羞得有点明显了,有可能她也害羞。我发现:我在画她的身子,她的身子在我的画布上出现,她肯定也发现了,然后画室里就出现一团安静在激烈的很。下课后她穿衣服走了,同学们才哗啦啦地回到画室。
我想了一下她穿衣服我也会害羞的,根本和衣服没关系,主要还是因为人都走了,不像平时上课,有点不把她当模特,我俩距离突然就很近,再加上她年轻貌美,又是陌生人,又这么近。
问:有没有觉得吹尺八和搞行为艺术不大一样?还是说反正你喜欢,就都一样?
答:我怀疑“行为艺术”这个词说的那个东西里有可能包含了观众。你说的“行为艺术”和我一个人无聊的时候,排队或者等车的时候,抿一下嘴或者依次看看自己的十根手指可能不同。有时候会觉得对于行为艺术来说,观众是非常重要的。有一次坐在山上一个亭子里发发说乐器好像存在练习这回事,行为艺术是不是没有练习?如果我一直吹一根尺八,我会感觉到有种和它融合的感觉,熟悉它,更自在也更和睦,它也会包浆,这个过程是无止尽的,对于没入门的我来说,这有可能就是练习。入门的话,把气吹稳,音色饱满,音吹准,手指放松且灵活是练习。而行为艺术的麻烦是,好像只有在观众的注视下才能得到练习。观众的注视一次次让我的表达越来越少,逐渐放松自在,更容易专注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全心全意认认真真心无旁骛做一件事,把观众给做没了,这样的情况只能发生在观众的注视下。可能有点像空城计里,诸葛亮牛逼的演奏还得归功于司马懿的倾听。
而吹尺八是一个很不错的行为,方便轻易,它可以抓住我的注意力,让我心里舒坦,可能和顶一个石头在头顶上是一样的。
顶石头,为了不让石头失去平衡掉落下来,注意力要集中在头顶,一块不算大的头皮上,这是吕德生说的。
这样说起来有点像把吹尺八和顶石头当成手段了。千万别误会,虽说在这个意义上吹尺八和顶石头是一样的,但我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我吹尺八的时候只能吹尺八,只有在顶石头的时候才能顶石头。尺八和石头的比较只能发生在遥不可及的事后。回到做的时候,如果把它们当成手段就无法抵达,因为说“抵达”时还是在把它们当成手段。做这些事,不是别无目的,而是没有目的。其实也就是还是别想多了,可能在开始前我告诉自己我要奔着尺八或者石头去,但做是没开始没结束的,没目的,手段也无从谈起。昨晚和虫齿聊天的时候,我们都很开心,聊到严振韬吹管,他说严振韬就是音乐。
问:搞集体即兴行为表演的时候,很容易几个人进入一种共同的气氛中,在这个气氛里保持同样的结构、类似的节奏,一方面这是一种集体创作,但同时也很难去破坏这个气氛,甚至可以把气氛当成模式来遵循。这和音乐上的集体大合奏差不多,会不会有种互相包庇、谁也不想当出头鸟的问题?
答:互相倾听的前提是每个人都平静地做自己的事。心里惦记着结构、意图、走向、创意、出头什么的,这样的情况下乍一看容易把相爱的样子看成包庇。另一方面,我参加即兴想得到的不是出头,更重要的可能是真正见到自己和他人,可能哈。我使劲想也不知道得到了什么,反正很多时候做完一场即兴,就会和身边的人对视傻笑,都没话说,就是喜悦。但很清楚的一点是一定要做到投入和互相倾听,有时会自发地互相照顾,自然而然地不去打破他人所做的事。互相渗透往往是和人的意愿无关的,经常听到的词是“邂逅”,而这在第一时间就被每人接纳,像一种无意义的合作或者不假思索地交流。假如啊,假如相爱以至于几个人不分彼此是一种追求,那不想当出头鸟就不是一个问题,不仅不想当出头鸟,很多东西都不想了。Julie Andree跟我讲过一件事,她是黑市国际里最年轻的艺术家,他们经常做集体即兴。有一次一位参与者(我忘了谁,可能也许是墨西哥的Elvira Santamarria,后面就暂且说是她吧)正在非常认真地搭建一个什么东西,需要花很长时间非常耐心,好不容易搭到和她差不多高的时候被Julie不小心轻轻碰了一小下,突然哗啦啦全塌了。而当时Elvira似乎做到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每一步具体细小的动作上,比如把零件轻轻安放,注意力只能保持在指尖。倒塌发生就已经过去了,她肯定知道好不容易搭的东西塌了,但在即兴中保持着流动,直接继续搭建,注意力必须持续直接回到她的手指尖上。Julie说她没看到对方有的行动和状态有任何变化,直接继续重新搭建。随后每搭到同样高的时候总有人帮她推倒,她就一直搭建,再被推倒。这些行动本来也没有什么目的,这件事就变成了她的搭建,搭建,搭建。她不关心自己要搭什么,和原本一样,她只需要把注意力保持在指尖。这件事很好的解释了即兴,没有方案所以就没有需要被完成和实现的那个结果。没有计划,所以当出头鸟这件事和每一件事一样都不在计划之内。氛围和氛围的打破也都不在计划之内,可能在于观众的目光吧。像和Julie一样不小心打破并开启了新的氛围,当了一次出头鸟当然是有可能发生了
你说的这个情况里当然也包括一个问题,可能是几个人都在共同服务一个什么类似主旋律的东西。以至于令人无语,急需一个出头鸟来拯救大家。我感觉关键在于每个人都是不是自己,真正的那种,不被任何概念左右和支配的,对行为的认真投入就是一种直接的、敞开的状态,对行为的认真投入就是对自己的投入,从而是自己,和自己的感受在一起,自由、真实,以此与同样真实的他人互相倾听。这样是不可能有主旋律被服务的,每个人都在做自己。但我只能做自己的事,没人知道他人是在包庇还是慈悲。氛围到底有没有问题可能在于我怎么看整件事。
上面描述的那种情况看起来挺理想的,但这样的情况我们多少也经历过一些,是理想但真不科幻,虽然难得,但现实生活中可以有。
现实中也许经常出现有人根据即兴现场开动脑筋,想出一个点子做出来,或者刻意打破某种氛围,并成为了出头鸟,满足了表达欲。我可能会因此瞬间感到无聊和无语,多数时候我再次努力找回自己的状态,回到自己的投入中。但如果一群人都在营造某种氛围,一个人的平静、真实反应打破了大家辛苦营造的氛围,可能也会很像出头鸟。
问:我们去看耿建翌展览那天你自己去散步了,好像一点没有遗憾的意思。能不能说说这两年你看过哪些展览(除了废船的),出国的话会不会想看谁的展览?
答:我其实遗憾,那个秦超伦也知道我遗憾,所以故意逗我,我就故意说我的散步也牛逼,这是不能输的。但我还是得去散步,因为那天我得吃到加猪油的大馄饨,我在上海激烈又温柔地生活过一段时间,这段生活让我每次去上海感觉像回老家一样,我须抓住机会散散步。在弄堂散步吃大馄饨给我带来的感觉会更顶。
这两年看的展览不多,之前到处都查核酸,没有看展览的心情,现在经常会想要多看点,看展览有一种悠闲的感觉,这感觉和在你家躺着看书喝茶一样。这几年,看了up-on的文献展,很多行为艺术相关的资料,还看到我曾在过的一些现场的照片。看了“你的展览”,非常牛逼,龚豪发起的,大家把作品塞进去,上次去的是一个未完工的地铁站内,除了环境牛逼哄哄外,大家的作品也都非常用心,氛围也好。疫情前看得稍多一点,但仔细一想也不多啊,外滩的Francis Alys,上双,龙美的什么来着,我记忆力不行了。之前出国先是在纽约看过一堆,后来去了旧金山,SFMOMA当时有一个声音主题的展览,里面有个The Visitors 催泪,我在那个房间里面哭了半小时。那天在MOMA对面有一个另外的美术馆,我进去看了,记得是一些行为艺术的资料,我英语不好主要看图了。更早之前去过欧洲,专程去看了伦勃朗和凡高,在巴黎东京宫看了Tino Sehgal,排队两小时震惊,进去看了更震惊。去了蓬皮杜,时间根本不够,老刘在博伊斯的那间屋子里抛了一枚硬币。再后来跟父母旅游,我看了大英博物馆,也根本看不过来。
西安碑林下面的壁画展对我有吸引力,秦超伦推荐的,下次早点预约。出国了我想去日本的正仓院看看,然后德国科隆想去Blck Kit,不算展览,就是感觉想去去看看。其实还有一点想看故宫。
问:你搞行为艺术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有没有被送去医院或者花光积蓄,或者长达30小时忍受高压电击之类?你被谁的行为艺术作品触动过?
答:有一次即兴被高旭砸到了嘴,不小心的,那是2019年水泥公园的艺术节,胡家亮是主要发起人之一,策划这次艺术节的时候胡家亮坚持让每个艺术家都签一份合同,免责什么的,同时也坚持要给每个人买3天的意外险。我当时也是策划者之一,我和德生都倔强不过家亮就照办了。然后我就用上了,报销了医疗费,缝了三针。后来还有一次,参加了草莓音乐节,一个什么新血计划的东西,组织一些人在间隙做点行为。当时我躺在地上被一个人慢慢拖着移动,后来疯狂的观众跳到我身上,一群人很嗨,拖着我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我的后背就被磨破了,模糊不清。出现这类事都是意外,我大概不会主动做自残的事吧。
30个小时高压电击,你是怎么想的?
我被Boris、Alastair、霜田、吕德生、高旭、严振韬、阿湘、郑曦、河边走的,现场触动过。再一想,有很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