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式话筒是1960年代开始流行的一个工具,也可以说是一件乐器。它不像正常的,用来接受空气振动的话筒,它记录的是固体振动,而且因为材料的限制,声音会偏高频、偏硬。
它就是一个小铜片,上面涂了一层压电式陶瓷。这种陶瓷受压的时候,会产生电流。反过来呢,受到电流刺激的时候,会产生振动,所以也被用来做蜂鸣器、报警器。也就是说,同一个压电式陶瓷片,基于不同的连接方法,可以是收音用的接触式话筒,也可以是扩音用的蜂鸣器。
德国人发明电子乐,是直接用电,利用电压的正负周期来产生波形,再加以种种调整,使它丰富,也就是说基于理性,从最纯粹形式开始制造声音。法国人发明电子乐,是用磁带扯来扯去,使声音变慢变低,变快变高,纯粹靠手工,也就是身体的感性。
(俄罗斯人发明了塞洛明,依靠身体的生物电磁场来演奏,是不是有一种万物有灵、原始主义的根基?)
美国人,确切地说,是纽约人,大卫·托德、约翰·凯奇、罗伯特·劳森伯格、艾尔文·路西尔这些人,用的是收音机、电唱机、电子反馈、接触式话筒、简单的磁带拼贴、简单的振荡器,可以说是拣到什么就用什么,有一种日常的态度。尤其是接触式话筒,贴到什么东西上面,就得到那个东西特有的声音,弹簧、桌子、尺子、闹钟……应该说,那个东西特有的声音,加上接触式话筒特有的“硬”。
所有的话筒都有特性,不存在更好的话筒,只存在更符合某种审美标准或者实用标准的话筒。但我们总是接受一个幻觉,假装话筒可以忽略,而录音就是真实。接触式话筒的“硬”,揭示出“并没有纯粹的中介”这个事实。所有的中介都在传递它自己。对人类而言,不但在中介的意义上没有真实,而且在认知的意义上也没有真实,因为耳朵、听神经、大脑这一套机器也是特定的,我的机器和你的(略微)不同,我们的机器和大象的也(非常)不同。
电子乐和古典音乐的区别,就在于它是媒介的音乐,没有音箱就没有电子乐,它是一种拉掉电闸就不复存在的幻觉。那么二胡就只依赖身体,而人呢,总是坚持”身体就不算媒介“这样的幻觉。
有人用接触式话筒做现场演奏,比如说放大盐粒撒在铁板上的声音。有人用接触式话筒做田野录音,比如说记录蚂蚁的爬行。这就是中介。
olaf hochherz 把接触式话筒夹在书里做反馈;柳汉吉把它放在喇叭上,让它短暂地反馈,被喇叭弹起来,当当作响。角田俊也用压电式陶瓷片做喇叭,播放正弦波,它们都放在碗里杯子里,一边振动,一边和容器微微撞击。他们三个人,都利用了铜片和陶瓷的“硬”。这就是中介消失,材料作为主体出现。
不过,我想谈的,是一个概念上相当含糊的作品。澳大利亚的 alan lamb 从1970年代就开始做电线录音。但他并不想发表原始录音,我想他应该是有种美学上的考虑。
试试这张专辑吧:archival recordings: primal Image / beauty (dorobo; 1995)。
这是1980年代的作品。风吹电线。我不确定他是用了普通的接触式话筒,还是像更早的作品那样,用了压电式唱针,就是那种便宜的黑胶唱机的唱针。原理一样,但形状适合电线。他把唱针固定在电线的不同位置,来接受横向和纵向的振动,得到某种“3d”的声音效果。
这不是田野录音。这是经过剪接的,也就是有了作曲的考虑。声音也经过了均衡调节,也就是对高中低不同的频段进行提升或者衰减。这就是美学对事实的修改。这就是电子音乐。
不管怎么说,这个修改真是令人陶醉。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因为他没有遵循传统音乐的结构,起承转合什么的,这个修改还算是比较自然的。它介乎于“神奇的自然”和“神奇的想象力表现力”之间,总之是神奇的。那么神奇的接触式话筒在哪里呢?我不追问了,他能保留神奇的电线已经不错了。话筒的事实消失了,电线的事实被修改了,推论下去,终极的真实也就值得质疑。现在摆在眼前的是美,介于事实和终极真实之间,模棱两可。
90年代“声音艺术”兴起以后,美学干涉向呈现事实让步了。越来越多的人用接触式话筒录这个录那个,然后原样发表出来。那种奇幻的、富于变化、不甘寂寞的声音,和艺术家的表现欲一样,是上一个时代的标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