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颜峻为《字花》双月刊写的关于“物”的专栏,之八。
世界上钢琴密度最大的地方是鼓浪屿。不过也有人会说,这不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有这么一本书,研究中国的中产阶级的兴起和钢琴的关系。这一研究,当然,钢琴就不再是陶冶情操的乐器了,而是由父母加诸于下一代身上的梦想。这梦想不但不是孩子自己的,而且,也未必就是父母自己的,而是社会性的,来自许多人对身份的认同和追求。钢琴不仅贵,也沉重,大,还完美,更重要的是它来自一个据说是完美的文化。更更重要的,是这个文化并不属于这里、现在、我自己。它有距离而且略高于现实,就像是一个完美的胡萝卜,挂在驴的鼻子前方。
其实对西方人来说也一样。钢琴是现代乐器。它够大声,够精密,它诞生于19世纪初,那是古典音乐的最后一个世纪,也是现代化发生种种突变的世纪。钢琴把古典音乐带到了经典的高峰。要说现代,可能就是那种精准和严密,再加上强烈?啊,这就是传统自身的逻辑,被现代的思维推演到了极致。但还没有突破极限,也就没有对现代性进行反思。所以钢琴就停留在那个极点上,做了乐器中的王。现在,对于一般的西方人来说,这个王还是有点过分严肃和高高在上的。要是再仔细思辨一下,还能看到,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古典,其实只是它自身的极致,而不是常态,否则为什么不说羽管键琴是乐器之王呢?极致,就是现代。古典的极致,归根结底,也是现代。
现代性是一个矛盾体,反思现代,或者还来不及反思就已经患上了现代精神分裂,这都是“现代”这个时代以来的事。所以才会有砸钢琴这样的表演。我手里就有三张砸钢琴的唱片,都是从1960年代开始的。还有人烧钢琴,不过没有留下录音,那是annea lockwood女士,烧完之后她还搞了一个仪式,想要和贝多芬的鬼魂聊一下。我在科隆和朋友散步的时候,也曾被引向一座桥和桥边的公寓,他说:看,1966年(还是1967来着),他们就是从 mary bauermeister 的公寓把一架钢琴搬到了这里,然后推进了河里!
激浪派是砸钢琴最起劲的一群人。这个运动就是从拆毁一架钢琴开始的。怎么说呢,这帮人太不靠谱,原本作曲家写的并不是那样,可是他本人没有去现场,所托付的代理人又忘了乐谱,最后就变成了大家围着钢琴又敲又砸,最后解体。这个作曲家就是 philip corner。我有一盘他前两年出的磁带,是后来的几次拆毁钢琴的表演的录音。那么他的好朋友 ben patterson 来中国的时候,中国艺术小组“华茂一楼”也表演了拆解钢琴,所依据的是另一个谱子,是当年忘记乐谱的那位代理人几年后写的。他们拆得特别细腻,特别精细,像做外科手术一样,是这个时代的风格。
不是说我们不喜欢乐器之王。而是,不如说,我们也挺同情王的。因为做了王而不再能做一个普通人,这样的遭遇也算是悲哀的吧。我们对王做的事情,其实,也是每一个普通人都会遇到的事情。
有一次我买到一张 cd,是美国艺术家 raphael montañez ortiz 1966年一次“钢琴破坏音乐会”的录音。他是从1962年开始表演砸钢琴的,到现在已经砸了80多架。虽说他自己的创作早已不强调破坏了,但还是有很多美术馆、艺术节邀请他做这个表演,甚至是做私人表演。
早年的 montañez ortiz 不只是破坏钢琴,他主要破坏家具,比如说椅子。这张 cd 所记录的音乐会,是他在“艺术中的破坏”研讨会期间所做的7场表演之一。这个录音,是现场录音和表演后的问答环节混合剪辑的结果,一阵叮咣之后,就会有几轮对话,比如说,会有观众问:当你破坏一把椅子,是不是就把椅子看作生命,要将它解放出来?还真是个行家在问呢。
那个研讨会是在伦敦举办的,很多后来的名人都参加了。比如小野洋子。比如维也纳行动派的几个主要人物。熟悉艺术史的都知道,维也纳行动派也是破坏之王。其中有几个人对自己身体的破坏是非常有名的,有的是用假的器官和假的血,有的干脆用了真的。他们后来也影响到了中国90年代的行为艺术,2000年的时候,上面还因此颁布了禁止在艺术中表演暴力的文件。那么,在1960年代,有一种说法,是说破坏是为了反对暴力。在一个充满了暴力的世界,比如说会有越战发生的世界,艺术家展示了我们内在的暴力,也展示了社会普遍存在的暴力。
这就是一种对“现代”的反应。不是用花朵去代替枪炮,而是像镜子一样去映照现实。
那么究竟有没有从钢琴中解放出钢琴的生命呢?
我记得看过另一个人用斧头劈钢琴的视频,是英国艺术家 jem finer。和这个 cd 封面上montañez ortiz 的照片很像。西装革履白衬衣。彬彬有礼。都遵循着古典音乐的礼仪,也就造成了巨大的反差,就好像说,这抡起斧头的动作,其实也延续了传统的逻辑,只不过这一次不再停留在极致的点上,而是冲破了。
艺术家本人说,要从钢琴被赋予的形态中,释放它作为木头、弦、钢铁的本性。我想这形态也可以说是意识形态:人为什么会去崇拜钢琴?在闪着金光的佛像的慈悲的笑容下面,也有着泥土、稻草、木头和黄金的本性……不过,也许也不是谁都能找到用斧的分寸。montañez ortiz 在 cd 封套的文章里说:我总是想起打水漂,石头轻盈地触到水面,再弹开,再触,再弹,直到它钻进水里不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