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思:问答

提问:颜峻
回答:李维思

问:依稀记得是玫瑰楼时期,苏维埃波普曾经做过一个访谈,在那里面你们说了对“什么是实验音乐”的看法。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惟一一次)在国内看到这样的说法:在规定的条件下,对实验对象施加影响,观测和记录其变化,不以操作者的意志而干涉它的过程和结果。那是哪一年?你现在还这样认为吗?
答:嗯,我记得这个表达。时间的话应该是10几年前了,大概是2010年前后。那会儿刚开始从主观上有意识的探索声音的可能性,也就是开始踏入“实验音乐”的大门吧。其实对于“实验音乐”这个说法,如果不怎么有明确定义的话,好像也没差,起码我觉得不太会和其他音乐混淆吧。我当时比较清晰的一个体会就是,哎这个音乐一听就不一样,和乐队音乐那种形式非常不一样。音阶,节奏,音源等等这些传统的聆听经验在这里统统失效了,剩下的只有一个个具体的创作者,好像他们就在你眼前似的,就非常具体。但那个年纪总爱刨根问底嘛,不一样的地方,什么是没有的我知道了,那剩下的,可称之为存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能否对其进行归纳和总结呢。可能是理科背景决定了我习惯的方法论吧,既然是“实验”这个概念,那我就套用一下物理上的“实验”概念,看看会有什么结果吧。然后结果还不错,一直感觉挺能自洽的。这个过程其实也符合“实验”。多年以后,在有的时候,我面对一些陌生/困惑的音乐,或者创作卡住的时候,也还是会偶尔使用这套认知工具,来辅助思考一下。如果说和原来的区别,那就是比重吧,现在不会很依赖它,大部分时间是感受,更偏向本能。然后就是“不以操作者的意志而干涉它的过程和结果”这个点,慢慢的我体会到这确实是一种很严格的理想状态,所以这些年也会逐渐回归“人”一点。我应该不会彻底抛弃这个想法。

问:那么你又如何定义“即兴音乐”?
答:最近正好在排练准备一个作品(9月初大友和cp来北京,在东市演的那场),很偏向所谓的“自由即兴”,先说结论吧,“理论上真正的纯粹的百分之百的即兴是不存在的,但我想我们都可以尽可能追求这种状态来达到近似的体验”。首先我想表达两个重要的观点——我要强调一下这不是历史观或者美学史上的重要,它仅是对这段文字的逻辑来说是重要的,或者说我个人的“即兴观”——“即兴”,在最本质上可以分为两大类:有技术/经验积累的即兴,以及与之相反,无技术/经验积累的即兴。前者是我们熟悉的,经典的,史学上的,等等等等,那种很“ok”的即兴,或者更激进地说,其实就是那种“无聊”,“腐朽”的即兴,应该不用过多阐述了吧,你我都知道会有一整套成熟的形容词来描述它的:);后者我想应该是这个问题所触及的本质,也是我对“真正的”即兴音乐的定义:有,且只有无技术/无积累的即兴,才是真正的即兴,它要比前者更难得,更重要,更纯粹。因为我想“即兴”这个行为的精髓和本质追求,其实可以描述为一个具体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流动后,所能达到或呈现的,与之前不同的,“差别”,纯粹意义上的“差别”。它无关好与坏,无关标准,只是“差别”。这个所谓的“差别”,我觉得可以体现为什么这种即兴是所谓更“重要”的:第一种即兴是关于历史的,关于过去的时间的艺术,每一次即兴的发生都是对技术和经验的重新排列和再现,即便是同一个演奏者的两次听上去非常不同的即兴,无所谓是不是使用了传统乐器,无所谓是不是在搞自由爵士的爵士乐手,我的看法是它其实也是稳定的,直接体现作者的,包含着技术和经验的,传统的,音乐性的,表演,以及假装表演,没有“差别”;第二种即兴则是关于此时此刻的时间的艺术,在这个即兴模型里,在这个“即兴”定义下的每一秒,每一个最小时间单位之前,下一个人与上一个人不一样。作者不重要,作者是不存在的,因为作者的技术,经验,方法,手法,记忆,它们全然没有存在过。但是人确实在那啊,人在演奏呢,忙活呢,消耗能量呢,叮了咣啷呢,这怎么说?是不是因为人就不等于作者——或者说在这种即兴里,人可以不等于作者,这里只有人,没有作者,人是新的,作者不在这儿。一旦作者在场,经验和手法就随之而来了,人就被赶走了。人不一定是作者,但作者一定是人,人是更重要的,功利地说,人更“伟大”。但同时,人说到底是时间生物,每一个上一秒都会塑造每一个下一秒,这个无法超越。这又完全与此种“即兴”相矛盾:你不应该用你的经验和方法来充数,这才像话,但你一定会用到的;你要尽可能感到恐惧,一种无依无靠的恐惧,不要事先操练,也不要有准备,你能调用的只是你自己的身体本能,连正在用的“工具”都不熟悉,这才刺激嘛。但可行吗?几乎不。避免恐惧是无法避免的人的本能:即使是使用一套完全全新的工具在发出声音实时演奏,在少则三两分钟多则二三十分钟的时间跨度里,人也会逐渐建立起一种经验和操练方法。甚至在演出之前的操练中,这个条件反射也会建立起来:这个操作会发出这种声音啊。这很安全。巴甫洛夫来了。你这个演奏者,或者创作者,如果你是的话,你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别装傻:)那我们怎么追求这种所谓真正的即兴的状态?反抗巴甫洛夫,让自己变成白纸,忘掉一切经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如何实操?我尝试过每次临时挑选能发声的物体,刻意不进行排练,调音与演出的设置故意完全不一样,在演出前把自己喝成智障状态,等等等等,但可以说没有一次是完全成功的,只能是尽可能接近理想中的那个“真正”的即兴状态。现在回想起来,量化的说,某几次即兴演奏的时候,在前1/3的时间里,在还没建立经验的时间里,我确实在跟着声音流动,这大概是接近我所设想的状态的,但随之而来的,就是逐渐常规化的,滑向腐朽的,没意思的重复(没意思是广义上的没意思,事实是我很享受这些即兴的,同样我作为观众也很享受每个即兴艺术家每次的即兴)。这个在现实里无解我觉得。另外,我记得是不是德里克巴里那本《即兴》里说的啊,有一句“多演独奏”,对我的启发挺大的,独奏这件事确实可以放大你的恐惧,更让你接近这个理论上完美的即兴状态——即使你是有所准备的,也奏效。无依无靠,除了你和你正在发出的声音之外,真是什么也没有了,从实验的角度来说不就是一个参数最少的状态吗。

问:这张“Drone Work 3 for Sub Jam”是你第一张实体出版的独奏作品吗?在这之前你有哪些独奏作品?都是什么时候创作的?是不是都可以在bandcamp上听到?国内的流媒体平台呢?
答:哎,这应该算第一张实体出版的独奏作品,之前在噪眠夜出版过一个独奏《我与房间》不过那张是两个人的合辑,我是磁带的其中一面。这几年我的独奏大概有三种创作方向:长音、电子原音以及贝斯演奏,大部分作品都集中在疫情期间我记得?疫情之前大概有那么4、5年,过了阵很虚无的生活,那会儿我的乐队音乐生涯就很不顺利,一直在经营的摇滚乐项目停滞了,演出市场繁荣度也不比现在,赚不到什么钱;偏实验的项目也没什么动力继续探索,常用的工具比如四轨机和物体音源什么的也用了好多年了,缺少持续的刺激。总之就非常虚无。我基本上每天就是纯呆着,就不劳动,有演出喊我呢我就去,演之前不排练,平时也不排练,就靠想象、假设和经验活着。后来疫情来了,我才发现原来一个人存在起来其实还是挺难的。当你真正彻底虚无的时候,其实你接受不了。疫情这个事儿,虽然其实我觉得它对我影响并不算大,有没有疫情我也并不能彻底走向虚无,没有那个心性,但当时它确实加速并强化了“反正都是度过时间,那不如我还是创造点东西吧”这个想法,毕竟从事这种劳动这么多年了嘛。那段时间我集中录了几个作品,有老想法也有新想法,建了一个bandcamp页面liweisi.bandcamp.com,顺便做了一个和虚拟空间有关的作品《回放》。国内没有地方听,可能之后也没有,除了懒得经营以外,一是肯定也没什么人听,二是bandcamp做的确实比国内平台好。另外我觉得中国在世界上的政治格局,其实是一座孤岛。方方面面都有影响,不论经济还是文化。简单的说,如果一个音乐人主营国内流媒体平台的话,基本等于放弃了和世界上同行交流的机会。虽然有的合同不太管bandcamp之类的海外平台,但实在是懒得了解了。国内的音乐产业应该也不需要这种内容。不如diy。

问:这张是实验音乐还是即兴音乐呢?
答:这张基本上和即兴关系不大,但也不太算作曲,因为这个作品算很简单的那种。我觉得倒可以说是比较传统概念上的实验:在创作/实操之前,我已经大概设计好了整个声音的实现方式,也包括整体结构/作品长度/频率等等这些很具体的存在,对整个作品听上去的样子也有一个大概的预设,但一切都需验证嘛。然后就录了,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问:如果不介意打破秘密的话,可以说说这件作品的创作思路吗?
答:当然不介意。这个作品,主要是我想试试空白磁带本身的声音,被变速处理成很高以及很低的频率之后,听上去是什么样的,两种声音之间频率相差这么多,还干涉吗?干涉起来是什么样的?这么简单枯燥的组合会不会成为一种挺“舒适”的长音?这些年我围绕“空白磁带”和“长音”做了若干作品,有纯粹放大电平叠加多轨的,也有反复升降速的,但这回是两个频率的声音同时播放。“空白磁带”本身的声音有一点“顽固”,你说有吧但想让它达到一个可听的程度还稍微有点费劲,你说无吧但其实你稍微注意一下就肯定能听到,我觉得这是一个有点恰到好处的存在,它比空气声干净,杂质少,又比电路声丰富,柔和,我更喜欢处理这样的声音。在得到可同时播放的高频和低频后,好,实验的材料已备好,接下来就开干。经过eq,比例,微调的转速,甚至还有点作者的私货:作品起伏的设计之后,这个作品得到两个部分,实际就可以理解为两次实验过程,人家用量子对撞机转万八圈找粒子,我用两次素材处理找频率影响和舒适长音,都一样的,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嘛。这两个部分关注点还是有所不同的,pt1关注高频和少量低频,以不太刺激的方式呈现;pt2低频含量就高多了,也刺激。这个结果我觉得还不错,该有的都有,是能听得挺带劲那种,但又是micro的drone。对了这个micro drone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发明的,反正某年我醍醐了一下想试试drone的一个极端方向:micro化。整的还行。

问:和上一个问题有关的是,作品的完整性会不会因为讲解它背后的思路、手法而遭到破坏?或者说失去光环?被知识给瓦解掉?你希望听众和观众是了解这些呢还是完全凭感觉来进入?
答:嗯,若干年前我比较执着于“解释”这个行为。我奇技淫巧必奔走相告望天下周知。现在则不了。其背后的逻辑倒是没变,“高度抽象”的说,作品就是创作者的智慧;不那么抽象的说,作品就是“人”。我一直对具体的个人感兴趣,原来是一定要一探究竟的,现在则只是感受,感受这个人在那儿,和我同在一个时空里,就挺好了。“解释”在有时候,有的情况下是有必要的,它可以帮助创作者更清晰地传达自己的概念,尤其是当作品的复杂程度已经超出单一人类理解能力的时候,方便别人也方便自己。我想举个例子,就是乐谱嘛,乐谱我觉得既是解释,也是原因,作者看有意义,观众看也有意义。既有高度简洁高度抽象的乐谱,也有非常复杂非常具体的乐谱,还有既简单又具体的(从个人口味上说我很喜欢这种路子的)。对作者来说不矛盾,无论怎样都是成立的,但从听众角度就不好说了,它可能更像一种“被灌输”的东西,一种属于作者的法西斯行为。既然已然是法西斯了,那我肯定不会过多考虑作品观众怎么理解,如何瓦解光环,作品招不招笑(这个说法挺招笑的,这是一个“招笑”的作品,听起来就很不错)。一句话,就是对观众怎么体验这个作品没预期,最好你们也是法西斯。你们可以对作品进行任意的评论理解,甚至曲解,都可以的,因为作品可能是脆弱的,可以被破坏的,但人不会。作为观众,有时候遇到比较复杂的作品的解释和说明,我会想起学习一台机器的使用方法这种类似的体验,就算知道了其运作方法但学习的过程中你不会总是注意到它的存在,因为作为工业产品的一种,它的解释应该不会有什么歧义和混淆的空间,按着照做你就能学会它的使用方法,了解到它存在在世界上是因为什么。有时候则不然,提前透露的“规则”和“解释”是会有所困扰的,分分钟脑门上100多个问号,血压也高了,真着急。可以说原来按我个人习惯,这种作品的运转一定要精妙,往死了严谨,不然就是失败,不光是“解释”有没有必要的问题,而是“解释”就是作品的一部分,必须配套着出现才成立。后来估计是醍醐了,不再过度注意作品里表面上那些复杂的条目和逻辑,而是更加关注和了解这个具体的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其他的作品是什么样的,这几年和那几年路子是不是变了。总之我个人作为观众的经验,还是希望能够尽量得到那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但也不必过于纠结,有的作品呢我一看就秒懂,也完全get到作者的美学和逻辑,有的呢就不这么容易对上频率。我现在只是将它们的这种区别理解为作者审美和习惯的不同。有的观众可能就不是这个习惯,刨根问底的更多吧,但如前所说也都成立,我希望观众也是法西斯。

问:说回到这件作品,同样的声音可以用无数种不同的方式做出来,你和这次使用的设备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对你来说这套设备是独一无二的吗?
答:比如使用电脑来实现,我猜可能首先会是一个很快就做出的底子,然后听着感觉不那么自然,频率可能过于干净整洁了,然后可能就需要花大量的时间让这个声音丰富起来。然后我会感觉整件事呢就越来越像是我个人声音口味的问题,甚至从一开始就是:我更喜欢空白磁带的声音作为基础。所以我想我使用的设备和我之间还是肯定有那种非客观纯感性的关系:在听反馈,听振荡器,听算法,它们实现的高频的时候,会觉得啊都很不错,各有各的特点,但转换到创作者的身份,我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使用磁带和四轨机。从这个意义上说,那它应该就是独一无二的了吧,让我再选,那我还是用它。

问:这种类似于耳鸣,需要消耗大量能量去听的高频声音,你是怎么掌握分寸的?不管是频率,还是时间线上的变化,还是它和低频之间的比例关系,都处在微妙的平衡上,至少对我来说,似乎再紧张一点就会听累了,有时候会担心自己产生对抗,但一直都没有,甚至还有一点轻飘飘的迷幻的感觉。这些是你精心调配的,还是设计好一套系统之后偶然得到的?
答:确实是有调配的,但肯定称不上精心,同时也有系统自己特质的部分。首先一个问题就是升速得到的高频和降速得到的低频升/降到什么程度合适?它可以为理解为一个pitch范围巨大的振荡器,总得有个最终值吧。我主要将高频与低频的中间空间作为关注对象,因为这次是想试试它们的互相影响嘛。但又不是中频,中频相当于第三个参数,这回我没有怎么考虑它。说到频率,比例等等具体声音那又和个人口味有很大关系了,你这个低频柔不柔?高频硬不硬?我呢还是喜欢柔一点的,没有那么硬的,所谓调配也就是靠听感来找这个舒适点吧,如前所说,这个作品的一部分设想就是会不会出现“舒适”的长音。四轨机因为磁带这个载体,声音还是挺传统的,这么说来这个“柔和”的声音特质也可以说是偶然得之。

问:这次宇波拓的母带处理,在哪些方面对原来的录音有所提升?
答:和宇波拓合作过几次母带处理,首先感觉就是清晰度的提升,细节会被放大。我试过对比在aloe发的那张,一版是我做了电平和一点点简单eq,没有做母带,另一版是宇波拓的母带,这个结果单从音量上说可能测不出什么很大的差值,换句话说就是差不多大差不差的出版哪个哪个就成立,未出的那版连谈资都算不上,真可以不存在那种。但细节可就不一样了,你会感到宇波拓的母带细节似乎是可以很细致地单独拿出来打磨然后再装回去那种神奇的魔术,波形搞成前计算机时代黑科技了给,音频都跟木地板似的,抽出一长条就开始修,精雕,雕完了塞回去,完事儿。拓哥还是厉害。

问:你平时用什么设备听音乐?你会推荐听众用什么设备来听这件作品?耳机和音箱两个中有优先选择吗?可以用手机外放听吗?
答:我用耳机。一款头戴式的,一款入耳式的,都不便宜但也没贵得离谱。但都不是用来监听的,我没有监听系统,我更偏好有点性格的耳机。这个作品我觉得好一点的头戴式或者入耳式都合适,别太差就行,然后建议比之前习惯听歌音量开大上那么一点点,听一遍,然后用可能的最小用量再听一遍。音箱我还真不太了解,我想常见的那几款小监听比如真力足够了。如果你有好的入耳式耳机,那首选这个。手机外放也能听,我现在有时候犯懒想查查设备演示和参考学习音乐家的演出和音色就直接youtube+手机外放了,我觉得能让人明白个大概齐,再深入还是得走正路。特别是低频的东西,手机喇叭也就听个有还是没有,所以这个作品除了在特夜深人静手机还能开比较大音量的时候可以听听试试,其他情况不建议用手机来听。

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作为一个独奏乐手活跃的?当时应该是以即兴演奏为主吧?那么,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个人的作曲活动?前边问到你对即兴音乐和实验音乐的定义,现在也想了解你是怎么样一步一步验证(或者改变?)这些定义的?
答:最早可能是某一年在xp,演了一个bass独奏,一个很简单的表演,弹一些音符,出一些声音,有一块loop station效果器,就叠加呗。就怎么说,挺easy listening的东西,没当个事。真正开始变成即兴乐手还是在接触到四轨机和各种拾音工具之后,醍醐了一下,音乐可以不是音乐,乐器也可以不是乐器,我看到的就只是工具和创作方法。那会儿我常常自己念叨“如何创造性地使用工具”,算是那个阶段个人美学的一个总结吧。作曲其实比较早苏维埃波普就开始尝试,属于比较经典的那种半即兴半作曲作品,有一个核心的规则,核心之外就看乐手当时会即兴出怎样的结果。当时使用的工具也挺成熟,所以按照我在“即兴”那个问题里的观点,它是属于“安全”的“假”的“腐朽”的即兴作品。然后就是有一年又醍醐了一下,一个合集“there is no music in china”,我是第一支作品,当时咱们在邮件组里以聊为主嘛,聊着聊着我突然觉得干脆这回我就脱离自己常用的工具和材料得了,就愣啥也不用,不出声了,结果最后这个作品就是一个指令。现在看来也可以算是一种挺经典的作曲吧。转换和成长的过程我觉得它曲线还是挺柔和的,从吸取的知识的历史脉络上挺好梳理,先顺着20世纪音乐发展史一路走到21世纪初,然后进入到混乱的当代,每一步其实完成的跨越都不大,都是触碰到边界后,停留一段时间,实践,体会,假设,验证,然后再重复这个过程。我个人体会,21世纪以前这条路相对的单线条,21世纪以后就开始忙活了,好像很难理清一个脉络出来,通常情况是哎这段时间这个想法,很快甚至同时又有另一个想法或者收到新的启发。但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事情就是,不管创作还是学习,我大概都用到了之前所说的那个“思维工具”,就是假设和验证。

问:现在活跃的cars、大鬼众,曾经活跃的粉笔线,都有更容易得到理解的“音乐性”,那么这张“Drone Work 3 for Sub Jam”的音乐性在哪里?整体而言,你理解的嗡鸣音乐的音乐性要怎么样体现?这张以高频为主,说起来都没有太多的“嗡嗡”声,还可以说它是嗡鸣音乐吗?
答:其实我觉得嗡鸣音乐是非常有音乐性的,甚至是非常娱乐的。但这也仅仅是代表我自己而已。我应该是玩乐队没多久就get到了嗡鸣音乐,一切源于有一年和sunn o)))同台演了两场。不是那种专场啊,就是欧洲那种啥都有点的音乐节,有两场也有他们。现在回忆起来的话,可以说就是百无聊赖中醍醐了一下,哎,这个我一下就听进去了,比当时其他乐队都好,就很舒服,听着不累,也不困,恰到好处,虽然当时对他们实现声音的方式和音乐的哲学几乎是完全没有概念的,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马上我就把他们的所有作品听了一遍又一遍。可以说,每次聆听的时候我不觉得有任何的枯燥和尴尬,就真的很娱乐,你配个红酒酱牛肉或者红星扁二花生米也是可以的,有些嗡鸣用耳机听的话面部肌肉的活动都会微妙地改变声音,这算high上加high了应该。听完就像跑了一个马拉松,多巴胺多少得分泌点吧。我不知道这么描述是否有人能get到,但你要是了解我当时活跃的音乐项目,这多少会给你点意外吧。演出是2009-2010年,cars正刚完成第二张专辑,snapline则开始艰难创作第二张,然后我还上班写代码,总之就很忙。这期间如果还能有能够吸引你在音乐道路上抛根问底的存在,还能自然地占用走你一部分的时间,还能让你陷入一种崇拜,好似入了邪教的那种体验,那你得视之为神谕也不为过吧。嗡鸣就是这么一种神奇的东西,音乐性用最近比较火的说法这不就是正宗asmr音乐嘛,直接走精神那口的,还要啥自行车。另外我也不认为还能有某种其他音乐能够如此接近东方禅意的哲学:最重要的丰富的变化反倒是最微小的,而体现这种微小往往又要用大的能量来对比,就有趣,十分有趣。这可能也是我创作嗡鸣时的比较重要的观点:嗡鸣最重要的就是变化,以及表达这个变化的手法。变化要体现,但又不能太过直白的体现,手法要含蓄,但太含蓄又容易产生枯燥,这个模糊的地带正是嗡鸣音乐性的重点。以此审视这张作品的话,似乎前面问题提到的一些信息也有了答案:音源为什么不用那种很硬的高频和低频?因为过于规整,减少和提高了微小变化出现的可能性和处理难度;作者对声音元素的调配为什么是这个结果这个比例?因为他觉得这样处于“模糊地带”中,基本上算恰到好处;揭露作品背后的手法会影响听者对作品的接收吗?也不会,这些变化还是需要去体验和感受的;以及最后,没什么“嗡嗡”声怎么也叫嗡鸣音乐?答案也就在这里了:)

问:嗡鸣作品一号和二号是不是要更容易接受一些?这三个算是三部曲吗?为什么前两个没有出版实体唱片?
答:从音源上来说,是的。一号使用的是手风琴,几乎都是乐音;二号是贝司回授,虽然也是乐器但音符不算多,音色也不算很极端,挺标准的嗡鸣,“嗡嗡”声最多了:);三号就完全无中生有空白磁带了,算是某种噪音。现在看的话确实可以算三部曲,最起码主要的处理工具都是四轨机和磁带。一号和二号有点像,关注点都在声音叠加后的相互影响;三号就比较不一样,它有点属于前面所说的“创造性地使用工具”范畴。为啥没出版呢,哎好像几年前我还挺关注实体出版物的,也打算弄个手工厂牌,后来一犯懒,加上疫情啊等等客观情况的影响,资金也没着落了,慢慢就有点心灰意冷。bandcamp这种直接p2p售卖数字版的方式也确实挺舒服,实体出版这个事就随缘了。

问:苏维埃波普用的合成器有多重?后来你自己用的四轨机有多重?在大鬼众里面用的贝斯和效果器呢?你自己的体重是多少?
答:这个我过安检的时候留意过,一台大概13-15斤,我们一般带两台,巅峰的时候一手拎一台呢。四轨机就不太重,大概也就7、8斤的样子,加上麦克风话放变压器等,15斤差不多。大鬼众的设备就重一点,琴呢可能10斤上下,效果器也得10多斤了,感觉再重一点运输起来就会有吃力的感觉,现在刚刚好。我体重这两年一直在106斤左右,上下浮动2斤吧。

问:作为一个不算强壮的人,你打算通过改变生活习惯来维持足够强度的音乐活动吗?练个划船机什么的?还是说身体弱了就少演点,病了就歇着,顺其自然?
答:之前我打算能演就狂演,熬干了就熬干了,不能再像前几年那段时间那么虚无了。后来发现这个想法有点愚蠢,正常人总不能法定退休年龄还没到就开始养老了吧。劳动这件事还是有价值的,也能让人快乐,这么好的事还是应该持续得久一点。也主要因为这个想法,生活习惯这方面,其实有在改善。这两年我自己有个规矩,就是排练的时候不喝酒,在家的时候不喝酒。以前可是无法想象呢,排练喝点酒多放松啊,在家喝酒多惬意啊。但这就导致了一个致命问题,酒局往往从下午开始。虽然这已经比再之前好多了,再之前酒局是从睡醒开始的,但年龄你得考虑啊,身体机能已经不适合这样的生活方式了。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演出的时候不喝酒,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达成。

问:作为一个典型的城市人,又是一个理科生,跟你聊儒释道什么的会不会有点过分?那么民间巫术还有婚丧仪式呢?你的实验音乐里面是不是也有点大鬼众的影子?要是有人说这次的高频有点仙气,或者感觉到针灸的意思,你愿意吗?
答:我可以统称它们为中华古代哲学吧?虽然没有特别研究过,但很乐意作为听者来接收任何人的信息,就算是那种很偏执的观点和输出我也不会拒绝。因为它跟理科不一样,它是有“模糊地带”的,带有这种特质的事物无论如何对我来说都是迷人的。其实对我这种爱好者来说,量子力学和民间巫术也没有什么区别,它们吸引我的还是偏向神秘的那部分乐趣,都挺有想象力的。理科里呢我其实就不喜欢特别死板的东西,但这和城市生活一样,它们长年以来日积月累造形成了你的思维模式和生活习惯,在你可以审视它们之前,它们就造就了你。然后你发现好像也没有什么致命的拧巴的地方,慢慢又发现哎还有很多其他人是被其他可能完全不同的东西造就的,然后你们还能互相交流,这不就挺好的嘛。说回音乐,我觉得大鬼众和我个人的音乐有重合的地方,但不多,甚至就只有“嗡鸣”和“噪音”“即兴”是重合的,而且还不是在很具体的层面上,只是在审美和音乐口味上如此。我的想法很简单,在大鬼众我就是要创造一些大音量的,刺耳的,直观的声音,一些我个人作品中几乎不会出现的声音,使用的工具和方法也几乎完全不同。那这张里的高频呢,拿针灸来形容是挺合适的,它不是那种刺激的,稳定的有侵略性的声音,绝不“刮耳朵”,不是要摧毁人的听觉,但你要量化这个频率吧,应该数值也挺高的,就挺像推拿,按摩,针灸这种东方古法理疗,疼那肯定疼,是有物理冲击的,但是处在人类忍受的极限内,甚至距离这个极限还有不少的余量,在很短的时间内你就会习惯这个听感,就这么迎接每一点点它的变化,没一会儿发现时间就这么度过了。这一套下来是会感受到某种愉悦的(就我个人体验是这样)。能有这种形容再好不过了,做这张的目的也是要实现这样一种声音。

补充:具体层面,这张和大鬼众之间还真是有点渊源。这些年在大鬼众操练和研究高增益大音量的声音,发现两个概念很有趣:mid boost和mid scoop。最简单地说,前者就是中频开大,后者就是中频关小。转换到图形均衡上,boost就是凸的一个形状,scoop就是凹的。这两个概念多用于金属乐中,用来塑造那些标志性的音色。这几年实操后的体会,中频确实是一个“致命”的参数。有时候你调一个mid scoop的音色,哎,感觉特别好,但和其他乐器和在一起之后,完全完蛋,细节和颗粒等这些决定清晰度的要素会完全淹没在各种其他音源中。然后你就要往mid boost调整,所谓的cut through the mix。后来我就琢磨,为什么中频就这么特殊,什么算中频,不同音源的中频还能算作一回事吗?结果现在也没琢磨明白,只是有一点点认知而已。那这个作品我干脆就不管中频了,去掉一个复杂因素,就只保留容易操作的简单因素,实践一下。

问:这10年来,北京的这些乐手已经尝试了音乐之内和之外的许多可能,也不断回到比较传统的音乐形式上,同样的观众也常常来看这些完全不同的演出,这时候不同的形式还有区别吗?这种不忠于任何一个流派的现象,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可以这样不忠诚吗?
答:如之前所说,在我的认知里21世纪真是混乱又爆炸,起码我在音乐体验上就有点精神分裂的感觉。我认为是这样,根源还是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和完善。不论是创作者还是听众,收到的信息的密度和种类都不是前互联网时代可以比拟的。大脑在疯狂运转,一件事刚想了一半另一件事就来了,又不能多线程处理,只能是先暂停前一件事,优先处理后一件事,之后再回来继续。这就导致一个结果,那就是传统的“事物的完成状态”以及“开始下一件事物”变得非常得不线性,很多时候本来开始很早的某个过程会由于很多来自其他事物的机缘巧合,完成状态变得似乎遥遥无期。这是一种独属于“发展中国家”的社会特点,从中国独立摇滚的发展也能看出些端倪:在同一时期,我们的乐队几乎玩什么风格的都有,一场演出可能有60年代的proto punk,70年代的前卫摇滚,80年代的噪音流行和硬摇滚,90年代的grunge,再热闹一点的活动搞不好还会有80年代日本harsh noise,70年代的先锋电子作曲。。我觉得先不说创作者,就观众不疯就挺难得的了。发展中国家是被压扁的,发展后国家的那些成熟文化放在这里进行本土化改造,这就是这2,30年这里发生的事。我想身处这个时代的人们除了顺势而为,没有其他选择。这当然不是一个坏事,但却是挺让人困惑和混乱的事,没办法,或许也是因为当代艺术史已经没有位置了,大家也就只能很自我的存在着,不用考虑那些更宏大的命题了,虽然谁都知道那很迷人。这种“不忠诚”和混乱我没什么意见,但我觉得还是有一些需要“忠诚”的地方,比如口味统一的厂牌,专注某种音乐的场地和空间,有自己审美的主办方等等,它们的存在会让这个混乱的时代变得有序,有机一些,总归是好事。

问:说一些你喜欢的外国乐手吧,作为大鬼众的成员,你说过一些乐队的名字,那么作为实验性音乐的个人创作者,有哪些外国的同行让你觉得有共鸣,或者有启发?
答:按照个人生涯醍醐顺序来说吧。
residents乐队:任何音乐元素都可以给安排(对,安排,不是演奏)成音乐。
einsturzende neubautan:任何非乐器都可以用来演奏(对,是演奏,不是安排)。
经典big name现代作曲家大类:任何声音都可以组成作品。这之后我称一切为作品,无论是流行歌曲还是别的什么。
噪音大类:噪音可以是音乐,音乐可以是噪音。这之后噪音和音乐我就不分了。
大友良英:创造性地使用任何东西都可以创造音乐。
咱们中国的前辈们大类:站在他们的肩膀上让我拥有了当代视野。
sunn o))):一个概念走到最极端符合我的美学口味。
然后就是后来看和参加的各种奇怪实验演出和作曲,多少都有启发。前几年我录了一个手摇式报警器的长音/电子原音作品,然后发现有个纽约的老哥也爱用各种报警器,其实世界挺残酷,当代美学史已经早没有位置了。但每个具体的作者的具体作品,都还热闹着,认认真真体会,接收就好。
另外爵士乐这一支我不好说,我纯野路子,喜欢的也说不上几个。但影响肯定是有的,我可能把这种影响总结为一种正在发生的状态,或许再过20年我会知道。

问:出版之后,有什么人(不管在世与否)你想要送一张cd给ta的吗?
答: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送给原来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