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汉吉:声音魔法研究

编者按:最近柳汉吉在韩国厂牌 ding and dents 出版了黑胶专辑③。这是他在仁川艺术平台画廊的同名展览的一个延伸出版。柳汉吉是当代即兴音乐界著名的韩国四人之一,也是跨国四重奏 fen 乐队成员,早期使用钟表内部元件作为乐器,后来发明了用打字机驱动的打击乐装置,最近几年他专注于 max/msp 界面生成的电脑噪音。他用声音合成、滤波、限制、噪音作为模型,来理解社会和人,支撑他的声音创作的基础,是当代哲学、魔法学、宇宙恐怖电影和虚构性理论写作。
下面是他新专辑里附的一篇文章。可以和他的小册子《黑暗王子》搭配来读。
标题系由编者所加。


摩擦和破裂

我长期被一个特定的声音吸引。为了找到来源我做过很多努力,但几乎都失败了。然后,最近,我了解到,这声音全是由摩擦和破裂造成的。

发现这个的时候,我非常惊讶,因为它太明显不过了。摩擦和破裂发生在我们体验着的物理世界的几乎全部事件里,而且在每一事件中,都有不同的摩擦和破裂在发挥作用。这意味着我们已经体验了事件间细微的听觉差异,但没有注意。这种听觉认知模式限制了我们探询声音的方式,并将各个差异化的声音归入一个宽泛的、普通化的大类型。这些差异在语言学上是无法处理的。在没有明确类型内部差异的前提下,这个非常宽泛的类型就确立成了系统,被反复体验,也就建立起人类世界的全方位自然(omnidirectional narure。译注:这里借用了“全指向”这个音频术语)。在这个方向上,人类的听觉感知变得非常脆弱。因此,如果我们深入摩擦和破裂的声音机制,就会遭遇一个对我们而言非常古怪的,差异性的领域。

小心噪音

为什么用指甲划黑板时,哪怕这种声音不大,也会对听觉造成滋扰(不适)?为什么我这么着迷于这种听觉刺激?如果通过分析指甲划黑板的声音去理解这种感受,可以在声音的波谱里发现一些细微现象:
首先,当指甲作用于黑板表面时,可以观察到波形中短促、急剧的能量变化。摩擦力是两个接触物体在相对运动中时产生的阻力。所以,在平滑移动的曲线急剧扭曲的位置上,会响起磨擦的声音。
其次,在外力作用下,黑板和指甲的不连续接触,显示为一系列短暂的连接和断开,就像电信号的on和off。这是在信号的闭合或断开的间隙,能量的急剧上升或者停止。导致了这一刻的破裂的声音。
听上去,摩擦声和破裂声几乎是同时出现的。但如果用微观时间来分析,并以声学或信号处理的方式去表述,就可以用一个推动型脉冲(impulse)表示破裂,用一个重复型脉冲(pulse)表示摩擦,其中,推动型脉冲在重复性脉冲内部周期性地和连续地出现。

脉冲玄秘主义(Impulse Occultism)

脉冲(Impulse)泛指从宇宙大爆炸,到原子弹的核爆、到水珠滴破水面等各种能量爆炸的整体之力的必要部分。随着规模的改变,“脉冲”这个概念所指示的各种能量现象也就随之增强。在SISU(Systematic Irregularity Study Unit)用户指南的指导下,我参考了脉冲一词的语言学结构,作出原理示意图如下:
Imp – Impulse – Pulse

(Imp)-(Im(p)ulse)-(Pulse)

imp在物理学里是脉冲(impulse)的缩写,也是十七世纪以来,英语世界中的一只小恶魔,词源学中,也和植物的“嫁接”有关。除此之外,一个impulse(冲动)也意味着一种驱力,而一个pulse(脉搏)意味着规律性重复中的一次心跳。

在《反常的小鬼》(The Imp of the Perverse)里,这只Imp被埃德加·爱伦·坡拿来比喻“一种只要能达成错误就无论如何也要去准确无误地犯错的强烈欲望”。拉丁语“impellere”,冲动(impulse)的词源,是一个由前缀“im-”和动词不定式“pellere”组成的合成词,pellere有驱动、击打、推动的意思。前缀“im”是“in”的变体,功能和“in”一样,指“里面”、“进入”,以及“不”。所以,正是这个“im”,作为“恶魔”和“冲动”中包含的否定性力量,标志着二者内部“内在的反常”属性。如果从冲动里拿掉前缀“im”,就剔除了内在的反转属性,翻转为拥有重复属性的“外在的辐射”式的律动(pulse)。当律动表现出周期性,就会被人类的认知系统体验为物理和听觉现象:重复。最后,Imp、Impulse和Pulse的公有字母“P”,在语音学上是一个双唇发出的爆破音,就是说,当发音时,只有嘴唇开合,无关声带的振动。

这个原理使下列推断成为可能:

“恶魔成分是在冲动(impulse)的内部能量中合成的。这个合成形式不断重复,并表现为律动(pulse),去推动一个特定的方向。”

在这里,我们认为脉冲是以波形的形式分析的。所有的视觉记号(signs),例如我们平时遇到的字符、图案,都能转换为波形。一个记号(sign)可以是靠自身承载意义的视觉符号(symbol),但在塑形过程中,考虑到多个力的应用,接近它的途径却有多种。换句话说,只要一个包含了点、线、面的秩序伴随着时间轴形成,并且有了重复周期,复杂形式中的一个具体的波就有了活力,可以被召唤到我们的听觉之中。这时,问题出现:一个记号的视觉意义,和它的波形的构成所实现的听觉现象,是如何关联起来的?隐藏在所有视觉语境中的恶魔成分,会在听觉中清晰地显露吗?可以明确的是,视觉意义和从视觉形式中召唤出的听觉效果之间,很难找到一个明确的界面。进一步说,既然我们的认知-感觉系统不能解决二者之间的不一致,这个世界上所有既有条件的形成过程都变得可疑了。

另外,一个脉冲的波形可以生成多个不同的频率,具体情况取决于波形的不同。这可以理解成一种单细胞能量形式,在其中,一个最小的单元也可以分化为多个复杂体。摩擦和破裂不正是实现这一分化过程的根本的进化力量吗?现在,萦绕在我脑袋里的念头是,在进化过程中,和人类存在没有任何关系的恶魔元素必然是被合成的。或者说,摩擦和破裂可能是把人类推向一个本质上错误的方向的根本机制。

这个思路,把一个单一的听觉元素,和单细胞进化论联系起来,听起来有点玄秘(occult。译注:和神秘也就是 mysterious 略有区别,偏重于“秘传” )的味道。尽管很容易把玄秘看作非理性、非理性迷信,还有过时的虚构,但神秘学的现代定义恰恰是“关于有待探索的未来的科学,研究当下无法解释的事物”。如果“恶魔元素”一词能够带来某种玄秘色彩,我们可以回想一下科学史中那些著名的恶魔:比如麦克斯韦的恶魔、拉普拉斯的恶魔、笛卡尔的恶魔、达尔文的恶魔。在这些科学家的思想实验中,都曾经将一种并不显形,但实际运作着的未知力量称为恶魔。当这种被称为恶魔的力量或者作用被证实存在,科学家甚至会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借用“驱魔成功”这个术语。恶魔只是一个我们不了解的对象。

不管怎么说,“恶魔”的说法是含有否定性(negativity。译注:也是“消极性”的意思)的。我们不了解的,是魔鬼的把戏或者邪恶的力量。与此同时,为了思考未知,就必须设想一个超越性能量的存在和运作机制,且不管它是被怎么表达的。在这里,以恶魔为代表的否定性,是非理性和虚构的。把这种虚构带来的悬而未决的否定性视为现代迷信的能力,被称为“理性”和“智力”。然而,与其把恶魔定义为一种宗教否定性的存在,不妨将它重新配置,变成为人类盗火人而永世受刑的普罗米修斯。这是因为,神绝不希望人类了解神的力量发挥作用的机制。如Paik Nak-jin所说,这是创世纪和人类神话叙事的基本框架,对所有神话通用。

一次“冲动”,一个恶魔元素的混合物,和一组以其重复性而被感知的“律动”,是这个世界上所有能量运作的基本形式,通过摩擦和破裂的过程(例如,随着时间而分化裂变的进程)而实现。为了具体地思考这种存在,就需要一种与负面感觉相应的方法,它在听觉上并不舒服。到目前为止我所说的,都是从我对普遍有效的听觉否定性的迷恋开始的。这种迷恋让我觉得,假设我们生活的世界是由多重系统组成,这些系统是朝着一个在人类身上生成特定的否定性,以消除、避免某些东西的方向在运行——即使运动的方向完全是错的。

魔法三角声音界面

现在有必要开发一种声学工具,以模拟摩擦和破裂的听觉适应(译注:auditory adaptation,短时间暴露于噪声,听阈敏感性下降,听阈上升10-15dB,脱离噪声环境后数分钟内可恢复正常。听觉适应是一种生理保护现象。),并且去思考使摩擦和破裂产生的各种条件。

要考虑的第一件事是,当我们把一个声音体验为听觉信息,又把它描述为摩擦和破裂,我们常用的视觉记忆是游乐场里生锈的跷跷板,嘎吱作响的老木门,或者蛐蛐。这是让我很难去了解摩擦和破裂的现实的原因之一。认知上的幻觉和错误,往往是由不适当的语言造成的。

假设这里有一个特定的声音,能够准确说出它是哪一种的语言学手段仍然非常少。当我们说了解某物,我们必须能够精确到它的名称和位置。能够明确主体的姓名和地址,就应该能在存储系统中输入信息,比如电话号码和社保卡号。因此,声音和听觉感知的区域仍然是一片有着高度信息熵值的无名之所,一个充斥着体验得到却意识不到的事物的角落。基于语言的体验被不断重复,声音被视觉中心主义的历史简单地分类,如此构建出的一个系统里,这个地方却还处在和恶魔之否定性的反馈之中。

这还和驱魔有关。在中世纪的宗教和政治统治体系中,恶魔、魔鬼等等被当作侵蚀控制系统的病毒来处理,或者当作导致存储系统故障的磁盘坏道。鉴于魔鬼通过被附身者的身体在系统中创建位置值(position value。译注:借用计算机术语),为了驱赶恶魔,就必须查找出魔鬼的真名,即原型代码和模式信息(pattern information)。所以,在驱魔过程中,会施加无数身体和心理折磨,直到魔鬼招供出他们的名字。这种机制类似于信息处理技术中讨论到的过滤器(filter。译注:在合成器和音频处理术语中翻译为滤波器)。为了得到一个明确的信号或者信息,强大的过滤程序被应用于整个信号系统,清除掉一般意义上的噪音。过滤是一种存在意义上的折磨机器。“长大”就是社会过滤器通过过滤,切除、刮去没必要的东西以确保“可用性”的过程,因为儿童过滤不完全,我们就说他们拥有所谓惊人的想象力。根据进化论,特别是自然选择论的观点,实施选择压的过滤器就是自然和环境。理性是系统性过滤的结果。

为了在细节中说明,对摩擦和破裂进行听觉调配的声学工具就必须具备以下功能:(i) 必须能够自由建构波形的形状,以召唤出非常态的脉冲,(ii) 必须在声音上实现这两种运动,然后 (iii) 必须有意识地排除过滤功能。以这三个功能作为三个能量点搭建出一个三角形。这在现代魔法学中称为魔法三角,从中召唤一个重复型脉冲(pulse。译注:本文中有时根据语境译为“律动”)。这个重复型脉冲将继续经过一个召唤过程,也就是三个类似人声结构的共振峰,和一个控制着三个音量变量的包络(envelope,音频术语,指参数变量的曲线)。这样,一个推动型脉冲(impulse)就在三重召唤过程中逐渐物质化,并最终得到三个输出方向。其中,数字“3”的重复出现是随机的。在数字命理学里,数字“3”是一个扭曲的外来者,象征“意想不到的信息”或“模糊信号”。而现在,这个外来者将从现实世界之外,通过数字“7”,也即通过人的“意识知觉”,以实体的方式,渗透进现实世界,并入它的时间回路。

假如我们能用这件工具召唤出摩擦和破裂未被视觉记忆篡改过的人工运动,使其进入到我们的听觉感知区域,我们就能更好的领会它。同时,因为这工具召唤出的声音不会被过滤处理,对于被外部感官过滤处理过的现代人类来说,可能会造成不适。不过,随着我们对召唤过程的了解,我们的听觉否定性会被稀释。


图1:声音界面图解
wavelet:小波;waveform:波形;d:s ratio:占空度与静默之比;cycle:周期、循环;formant:共振峰;envelope:包络

脉冲发生器

我能在历史和现代的电子音乐里找到我想要听的声音。不过,它们大多只在大的音乐框架里短短地用上一次。而我想要这个声音和听觉现象一直持续,直到我可以理解它们。我想去掉传统作曲音乐的框架,只用我选择的碎片声音去唤起一种情境,让摩擦和破裂的声音显露自身的存在,把自己楔进一个音乐状态。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一个问题浮现,即,什么样的临时声音构造会被人感知为音乐。这个问题,就像语言和声音的话题,让我想到,传统意义上的音乐感知本身就歧视和排斥声音。

和弦取消了不和谐音,从整体声音中过滤掉不属于和弦的声音。节奏从空的时间间隔中过滤掉不属于一个特定历史规律的部分,以便按照规范来处理重复的模式。如果通过滤波器提取的声音组合才是当下接受的音乐,为了形成音乐就必须先让更多东西缺失。这样,音乐就好像变成了一项针对声音的歧视政策,或者说,一套更大规模的声学滤波器。我想要召唤的,是既有音乐感知或者说迟钝惯性的彻底缺席。或者,假如不可能对现有音乐的歧视进行逆转,还有可能通过听觉体验激发很多提问。

到最后,我必须一个人发明所有的东西,于是从研究和技术实验开始做起。这其间,我发现一篇科蒂斯·罗兹(Curtis Roads。译注:电脑音乐、电子音乐、电子原音音乐泰斗)关于脉冲发生器的论文。他开发出一种最接近我听见的声音的声音合成形式,并用它发表过作品。通过自学,这篇文章让我逐渐理解了很多东西。脉冲发生器是一种合成器,它的主要功能是在一个推动型脉冲(impulse)状态和一个重复型脉冲(pulse)状态之间创造出变化。这里应用的合成形式和我所处理的问题之间有很多关联,它不需要滤波器。于是,能和观念或妄想相协调的合成形式就这样发现了。特别是,在如何从听觉上实现摩擦和破裂这个主题,它又一次容纳了新的提问。


图2:根据占空度与静默之比而展开的召唤
amplitude:振幅;time:时间
科蒂斯·罗兹,《脉冲声音作曲》,音响工程协会会刊。音响工程协会,49(3):135,2001年3月

科蒂斯·罗兹通过脉冲合成讨论的d:s比是占空度(duty cycle)和静默(silent)之间的比值。当有一个波形(w)且在一段区间(p)内重复执行时,这个区间就被d和s 的比值分割。假设这个波形(w)的基本区间是100ms,当d为100%而s为0%(见图(b)第一段),这就和波形(w)以100ms为区间振荡一样。反之,当比值中d减小,s增大,波形(w)就会随着时间增加而被压缩,越来越接近一个推动型脉冲。当s增加到100%,d减到0%时,将形成一个静默状态。如果d:s比在时间轴上产生变化,与上文中黑板和指甲之间的运动相同的现象就会出现,实现摩擦和破裂的声音。

在这里,d代表某种存在着的事物,也因此,是可以被了解,被识别的东西,也是一种被听觉感官感知到的现实。同时,s代表着非-在,也因此,它就是未知,是没有任何东西得到辨认的时刻,是一个人类的认知能力无法辨认的空洞,也就意味着,它是一块虚构得以运转的空地。d:s比值也可以应用于劳动和休闲的问题。当休闲时间增加,劳动时长(d)缩短,但是工作强度却随之增大,需要相应的浓缩的劳动。在声学上,d的波形的密度,会因为这一比值的降低,而变大,而它的输出时间就会更短。当波形短到接近一个推动型脉冲,并因此产生更多频率构造,结果就会激起强烈的听觉刺激。如果可以这么定义,d:s比可以推导出的应用范围就很大了。

粗略地讲,如果d:s比中d为100%,它就给了我们一个实在的声音范围,即可以体验和理解的声音。而s从0%向着100%的递增过程,可以被理解为一个区间内空白区域的不断扩大,也就是虚构性声音区域的扩张。当s达到100%时,如前所述,将听不见任何声音。另一方面,d在d:s比中位于10%-20%的区间,是一个原波形被高度压缩后的推动型脉冲的领域,它提供了听见更多频率的体验,但因为时间太短,你根本来不及去反应它是什么。

在一段时间内, 摩擦和破裂产生的声音具有时间规律(也就是说,节奏),高密度的推动型脉冲波形形成序列,冲击听觉阈限。这个声音是在物质相互连接的条件发生分离的时刻发生的,通过解释细胞突变的可能性增加的时刻(也就是说,创造的时刻)、物质的生命因摩擦和热能的增长而终结的时刻(也就是死亡的时刻),这条件连结着出生、死亡,以及熵增。

结论就是,摩擦,也就是破裂的重复,是一切在我们面前保持坚固的事物发生分裂的听觉证据,是有待探索的可能性赖以合成的先决条件。我们不知道对新的摩擦和破裂的听觉召唤将加速还是减缓存在,也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创造存在之流。但如果不理解召唤出的听觉存在者,只靠我们自己,我们将找不到方向。

文、图、音乐:柳汉吉
策展人:金炫辰
编辑:Lee Han Bum
设计:Jeon Yong Wan
录音、母带:Kim Changhee
翻译:Orolo(韩译英)、张采(英译中)
校对:Douglas Jardine(英文)、罗万象(中文)
由仁川艺术平台(Incheon Art Platform)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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