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ein(e) ausführende(r):《一个执行(者)》。是一个作曲的标题。总计4000页,每次演奏其中的几页,作曲家会接着上一次(不管是谁演奏过)的页码给到乐手。
词:wandelweiser:弯的外涩。前半截有“转变、漫游”的意思;后半截有“聪明人”的意思。但原本是一个文字游戏,因此翻译也没有完全音译而是给了它一点没有意义的意义。这是一个唱片厂牌,也是一个松散的作曲家团体,也可以说是一种极简、包含了大量无声段落的当代音乐风格。
词:manfred werder:曼弗雷德·维尔德。瑞士人,生于1965年,可以讲瑞士方言、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法语。他的小女儿正热衷于在社交媒体上和朋友打字交流,把以前只是口头语言的方言变成了“书面瑞士语”。
《一个执行(者)》还有另外的八个版本,分别给两个、三个直到九个演奏者。之所以说执行者我猜是因为你可以不会演奏乐器也不一定要使用乐器,只要是单一的声音就好,比如说“啪”或者“嗡~~~~~”。另有一种可能是这件事不那么像是演奏或者说表演,它要比演奏更弱,更接近生活。当然我有可能是错的。我没有问作曲家因为我不介意自己传播错误,只要他那部分是对的。
弱这件事我继续说:之前曼弗雷德还写过另一个4000页的作品叫做 stück 1998(《片段1998》)。那个是有音符的,需要机器或者乐器或者一定的技巧来完成。有趣的是,乐谱不限定乐器,乐谱中的音高有时候会超过乐器的能力范围,那么演奏者就歇着,这样也没有关系。就好像一种祝福,它发出了,没有声音,但是天知地知。那么发展到《一个执行(者)》,连音符都没有了,任何声音只要是单一的就好。拍一下手也可以。那么就比音乐更弱了一些,但也许仍是音乐,是一种弱的音乐。我称之为弱的形式。
弱的形式也罢强的也罢,都是形式。和没有形式是不一样的。包括得意忘形的意的形式,变幻的转换的形式也是形式,哪怕它不像是柏拉图的绝对的不存在于人世的理型的形式,对,中国人习惯的形式,它的概念,它的逻辑,都不同于希腊的。这时候我读到一句话,曼弗雷德说,他的作品不管是在室内演奏还是在室外,都旨在呈现世界的自然丰饶。那么室外我们可以马上想到有很多环境声,有风,可能还有远处的山,乃至变幻的晚霞。室内的自然当然也是自然,只是弱了一点,通常不被当作自然来看,有的人甚至会说,呜呼,这种水泥盒子是反自然的。不过,弱的自然也仍然是自然的一部分。如果真的有一个自然,那么它包含水泥。
曼弗雷德在北京驻留的最后一天,也就是2024年9月30号,我们喝了一点茶,他说,我没法说一个音乐不好,如果我想说这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的话我没法不接受它。那么当然,一个自然,或者说一个世界,包含了各种各样的音乐还有水泥。
在一个访谈中他也进一步说了世界这件事。他说世界有趣之处在于既包括我,同时也让我可以观察它。作为一个即兴乐手我和他说了我的经验,也就是在即兴演奏的时候也观察到了我的自我,换句话就是拽着头发我离开了地面,换句话说就是我们可以在演奏中实践一种内观,再换句话用雅克·勒考克的戏剧训练的话说就是不通过自我而观察自我。当然很多人认为演奏是忘我的,所以没有观察,但忘我不是说失去知觉,相反有一种耳听八方的流动的忘我,其中就包括听到了一个仍存在的连续体,也就是自我。
即兴通常比较快,演奏曼弗雷德的作品就慢。我演奏过。我想,演奏他的作品,比如说这个外号就叫“4000页”的作品,同样需要不去想,需要一种快。演奏者不能因为有很长时间不用发声就开始东想西想,相反应该和即兴一样保持流动的知觉,也可以说直觉。庖丁说即便是我这样的高手,动起手来哗啦呼噜,无不合乎音乐,在遇到经络交错的地方也是怵然的,刀子是轻轻地走着。我在演奏4000页的时候偶尔也能摸到这样的状态,这还蛮开心的。
4000页包括16万个时间单元,每个12秒,前6秒是声音(但也可以比6秒短),后6秒是无声(好吧无声是我的词,大家管它叫寂静,这个区别以后再说,我先改口寂静)。这个作品用扔骰子的方法写成,所以有的时间单元全是寂静不包含声音。此外如果是多人演奏的版本,声音的总数不变,只是每个人演奏的机会变少了,因为是单线条的时间,一个单元要么属于寂静要么属于你要么属于我,有你没我。这里面的确有大量的无所事事。那天演奏的时候我有时候也快要睡着了。是因为高度紧张,在缺少刺激的情况下保持知觉,累的。但为了离开地面我激励自己一种头悬梁的态度。这样有的时候就能有一小会儿忘我。就像打坐。打坐和睡觉的区别就在于保持知觉,和演奏的区别在于尽管异常清醒但不做出反应。
曼弗雷德很读过一些老庄,也喜欢道元禅师和龙树菩萨。他的世界和人就不是二元对立的,世界就必然包括了观察世界的人,拽着头发就可以离开地面,这件事简单又基本,但并不容易在实践中做到,不管是在作品中,还是在生活中。
还有一事相当地弱。曼弗雷德说他喜欢走路。干脆把作品也做到走路中吧。我们一群人就和他一起散步,其实是逛公园,闲聊,中间两次他见阳光很好就拿出一张锡箔纸,放在地上去看太阳的折射。这也是作品,但不需要记录也没有要我们围观。就只是为自己做了一点事。问了,他就说他读到的一句诗,“太阳灼伤了语言”,这来自太阳的反光让人看不见太阳。那么他有多爱走路呢?在北京的时候,离住处一小时的路程他都要走回去,哪怕是半夜一点半。
就好像4000页其实也挺弱的,一句话就可以概括,甚至原本可以一键生成。约翰·凯奇晚年就是这样的,请人写了电脑程序,不用扔骰子了。曼弗雷德说他每天工作几个小时,跟写长篇小说似的,花几年时间才写完。因为喜欢走路啊。
那么这每天几小时的部分大家是看不见的,这部分比较强。当一个人说他的作品想要混淆生活和艺术的界限,有可能就是说她已经那样生活了。当然也可能不是。那就是人家自己的事了,天知地知。
关于界限我读过维特根斯坦的传记。对,读不懂他的书只好读传记,我对数学一窍不通,我只知道这个人非常较劲并且爱上帝。传记作者说,这个人为逻辑啊语言啊这些东西划出了清晰的边界,是为了守护它之外的无法谈论的领域。好吧大意如此。那么他也提到,对于价值领域的事情,也就是道德和信仰,的确不能谈论只能实践。那么我就想象一道清晰的海岸线,保安守着不让我们越过,海的尽头雾的尽头有人乘风逍遥法外,是刀郎唱着八楼的公共汽车。
如果没有清晰的海岸线呢?我对4000页的一点点体验是,嗯,有一个重点现在可以说,就是作曲家要求不看表,靠自己的心理时间来衡量。这让我失去依靠,在没有座标的时间里漂浮,又努力要去标记我的感觉,如同刻舟,但不求剑。很辛苦就是了。但是也很好玩,因为可以纵容自己稍微快一点慢一点。这样,乐谱上那些清晰的点,就在心理时间里漂移了。
诶我说了漂移,这是字母主义和情境主义的词。散步就可以是一种漂移。
乐谱看起来很弱,淹没在万物中,只剩下有声、没声这两个状态。但这个也是很强的,一是一二是二,就像冰山一角。这重复,这相同,这16万个单元,因为简单而接近绝对。我理解这和希腊思想有关系。就比如说人世间没有纯粹的三角形或者圆形,但可以有几何学。黑板上随手画的几何图形是通往绝对世界的门。现在这些图形不但淹没而且漂移在万物中了,惟其根在海底清晰不动。我冲动了一下想说这地方有一种两个古老思想的约会,但是我最好不要说,毕竟我也没有读过柏拉图。
乐谱就像树林里一些闪光的钉子,大小相同,呈直线排列。此刻自然被钉子的陌生的规律衬托,显得更动人了。但自然也包括钉子。也包括衬托。这时候就有了演奏:钉子上的光随着太阳和云变动着,也随着听故事的人的想象的目光而动。
自然中的钉子就像是把我们自己提炼出来。我们用语言打扰了自然。但自然包含了我们也包含了打扰。这个矛盾可能不需要解决,也不需要解释,但需要清晰地知觉到。如果有一层自然是终极的,那么我们只能通过意识中的自然来眺望它,这意识,这概念,这词都是另一层。两层相叠,在庄子就叫藏天下于天下。对自然来说形式是为人的意识而提炼的,对世界来说作曲是一种从有限出发的实践,两者都是跳板。
4000页出过一个cd,是弯的外涩厂牌的老板安托万·博伊格演奏的。他用的是白噪音,时间卡得很准,不知道是看了表还是干脆用了电脑来演奏。我会说这样就少了一层。那么重点就有点不同,就有了一种绝对和一种散漫的感觉之间的对立。但这仍然是个人的选择,对一件作品来说,个人,甚至包括作曲家本人,都是个别的和微不足道的。在唱片的内页,曼弗雷德写道:
“我试着想象世界的声音,这个录音中的寂静和声音,以及播放设备的杂音,没有区别,的确无法区分。
无论存在什么差异,都在一个世界的狭窄、完全偏颇的视野中移动。
允许这个完全偏颇的视野保持其相对微不足道,是最美丽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