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技体育的兴起的标志,在我看来,是1936年柏林奥运会。所谓的现代竞技体育,是以精确度量速度、高度、质量,然后精确度量人体潜能而开始的。被度量的潜能就不再是潜能,而是和弹道学一样的关于如何到达预期目标的知识。弹道学和短跑冲刺都是指向规定的未来,对生命来说,被规定的未来也就是时间箭头,所指向的唯一确定的东西就是死亡。然后,在那一年,体育和美学结合起来,以电影的形式预言了今天的无所不在的转播和视觉表演。这种有目的的美学也指向规定的心理效果,在这里,生命被描述为有用的、可数的、达标的,因而也是消耗性的、非再生的、不自在的。对死亡的恐惧使人类趋向于死亡,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肯定性的那一小部分生命,对整体的生命来说,恰恰是否定。
在今天我们得到了新的消息:游戏和竞技体育的区别在于游戏不会被ai取代。凡是能被ai取代的事情,人类都不应该去做。每个人都应该好好想一想了。ai可以生产这个,可以生产那个,可以在屏幕上表演一种肯定性的足球。那么,人是那个承受着时间的人,是包含了自身的虚无的东西。对呀,人是要活着,不是要去生产。或者说人在最近的几千年里,不得不去生产,然后交换,然后才能活着。这就是耻辱。人就是在这样的自己挖的陷阱里活到了今天。这样下去很难说还会不会活到明天。尽管善于表演的人苟活了,但连为了自己而呼吸都不肯的人还怎么继续呼吸。
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想做音乐是为了一种活着,听音乐是为了一种活着,我不介意做得不好,但也只能亲自去做,亲自听。连这一点点都做不到的话我怎么对得起我吃过的牛、土豆、矿物质,更不要说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姐姐,我的老婆,难道她们支撑着我的存在,是为了让它和其他人的存在断裂开,再用一个叫做别人的等号给焊接起来?哪怕这个别人因为历史悠久,人数也多,已经形成了一种文化的公分母,或者叫做品位的共同体?难道不是说这个别人,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别人,从来不是任何一个自己?
游戏是为自己的。个体被欲望驱动着,稀里糊涂地狂热起来,有时候快活,有时候哭丧着脸,不过不管什么时候出汗都是亲自出汗。但这还不是游戏。游戏通常是两个人,很多人,有对手,有伙伴,这些关系肯定要在具体的人身上碰撞,那么个体也在变了。这样它其实是一种集群的舞蹈。个体在关系的强度中变成了新的个体,而且始终在变,即便她只感觉到自己,她其实也感觉到了其他人以及所有人。她就像一个乐手在即兴合奏中感受到了全体的声音。
不过,可能还有一个人玩的游戏,就像一只猫非要追上她自己的尾巴。所有的猫都曾经给自己制定过“追上尾巴”这样的规则。所有的猫既是主体也发现了自己内在的客体而且始终和自然规律保持一体。那么在一个人或者一只猫的游戏里,反而映射出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猫的游戏。这里面有人体结构(和猫体结构),有地心引力,还有一段吃饱了不焦虑的时间。有时候焦虑也可以,比如说在隔离酒店里,借着焦虑的冲动跳舞,这就算有了一点点自觉,要自救。人们喜欢说自然,那么人的自然和猫的自然的区别就在于人多了一点点自觉。这个属于增加了游戏难度,当然奖励也高。那么通过游戏去感觉到自然,成为自然,然后忘掉,这是中国人爱说的自然,这也是自觉了的自然。
今天的音乐和艺术大都是倾向于竞技体育的。当然古代的音乐和艺术比较少,不得不生产交换勉强活下去的人比较多,那是另一件要说的事了。那么竞技体育也是今天的事。每一个足球运动员都比她的前辈更帅,表情更好看,走路也更精彩了。如果没有电视和智能手机,人类还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吗?是不是中枢神经也不一样了?人类爬上了珠穆朗玛峰,接下来怎么办?除了跳下去,已经没有办法更快、更美、更像个爷们儿?
如果一个作曲家,或者一个演奏家,向大家传达的只是一种精彩,也就是说让某些已知的模式达到饱和,甚至稍稍溢出一点,那么从中获益的首先是那些模式。它们强化了。不过它们也是无数种可能的模式中幸运的几种。有的游戏规则比其他的游戏规则更精彩,这不是因为它趋向于自然,而是它抓住了当前的人的模式,这当然也包括了文化的模式、精神气氛、集体的心理症状、失业率,等等。如果还有更好的游戏规则,那么它是不是可以带我们摸到我们自身的流动,让我们自觉,而不是在一个模式里强化下去?
流行歌曲或者某一段旋律的跨越几十年的生命力,并不是因为它好,而是在模式的流动中撞到了一种暂时较为坚固的。视觉艺术也是一样吧,难道真的有人相信亘古不变的美吗?用最近的科技复原了的古罗马的雕塑,有着饱和艳丽的色彩,令人惊讶地违背了今人的认知。古代的抄经人、儿童、匠人的字,被后代的书法家赞叹,乃至于模仿,不也是出于后来的认知模型的需求吗。游戏的意思,就是把假的东西暂时当成是真的,为它玩命。人也罢猫也罢,尽管玩命地玩着,也都知道不能当真,有谁见过一只猫把自己的尾巴吃掉呢。
尽管游戏和竞技体育不大一样,不一定有人吹哨宣布开始和结束,但仍然存在着游戏的内部和外部。作曲家、演奏者、即兴演奏者,包括摇头晃脑的观众,都体验过这内外的切换。除了切换,还有渗透。比较高浓度的存在、比较松散的存在,被当作“体验”来销售的时间、被当作没有价值来否定的时间……等等,游戏从中制造出漩涡,人就在这些漩涡内外出入,时间长了,也就学会了自己制造漩涡,就像是在便利店听见背景音乐也开始摇头晃脑。这是人穿越漩涡而进入自然的最小的证据。如此说来,游戏的内外是假的,切换和渗透才是真的。生命必须流动。
很多人5分钟看一个小型展览,很多人为这样的人生产作品,很多人训练着ai来取代这两种人。如此说来,成功者就是成功的奴隶。读过斯蒂格勒的成功者也是。很多人已经停止演奏了,很多人已经在放弃自己的形式,甚至是边界,很多人包括我在内还不足够快活。
(2023,为m的房间扭力场展览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