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2019年,我记录了一些自己的梦。这种想要记忆、想要用语言来记录的意志,在梦中也变得越来越强。甚至“记录”也变成了梦的内容。
这里是其中的几篇。原载香港文学馆《方圆》杂志“睡眠”特刊。全书将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一个梦。2014年10月4日(在地铁里做的梦)
一片冰。灰白色的冰。像是湖面的一部分,也许是圆形的,但还没有边界,至少它还没有出现。上面有一个圆形的缺口,从这里似乎能看出冰的厚度,也许有不到一尺厚。但也许不是,因为这是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没有光线,看不清楚。就像井。对,缺口的大小也的确和一口井差不多。
一块和缺口一样大的冰,像是正好从这里切下来的,不到一尺厚,也许是半尺厚,在半空中旋转了一下,就像是电脑3D模型那样。但只转了一次,就好像是趁人不注意悄悄转动了一次,然后,就继续停留在半空中。
这井盖一样的圆形的冰块,和下面那片湖面一样的没有边界的冰,似乎并不属于同一个空间。或者说,已经不属于同一个空间。但更确切地说,它们不属于同一个空间,仅此而已。
一个梦。2014年11月14日(在火车上做的梦)
一个空白的文档,就像是iPad上备忘录的界面,可能稍微大一点。此外什么都没有。
有一种“终于停下来了”,或者说告一段落,诸如此类的感觉。但这时候能看到光标还在移动,一次大约四个或者六个字符,快速地,在空白的页面上划出了一大片看不见的疆域:空格构成的空间。
两个梦。2014年12月13日
一
她轻轻地,但是清晰地说出一个字,这个字只有声音,没有形象,它不是一个符号。她说:awful。虽然这是两个音节,而且按说就是一个英文单词,但是不,它仍然是汉字,一个新字。
这个声音在发光。她也在发光。她的脸在黑暗中浮现,背后也许是街道,但那要比她周围的黑暗还要远。她很安静,似乎只是为了说出这个字,而出现在我的梦里。但也像是早就在这里等着我,为了说出这个字。不管是其中哪一种情况,我都一点也不意外。我知道她是她。她就是她。但她到底是谁?
我似乎知道这是一个梦,我在想,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吗?然后我继续被那个字的光和她的光所吸引。
二
我回忆着这个梦。用语言描述着它。回忆的速度很慢,像是因为梦的阻力太大,思维变得缓慢。也因为同时还发生着其他的事情,我的反应速度变慢了。
有一些纸,上面画着山水和人物。有人用毛笔画了这些画,然后在人们手中传递。我在纸上点按着,就像是按着智能手机上的地图。
这些纸上描述的每件事,每个情节,都非常简洁,有着不多但是清晰的细节。就像这些纸片,一张一张分开,有关联,但又独立,清晰。
我经过了一段空白,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也许不能用时间来衡量,也许可以说,不知道有多大的强度。或者说,不知道有多么的空白。在空白的这一头,我仍然回忆着之前的那个梦,想要用语言把它描述出来,让它显形。我在新的没有任何形象和情节的空白中,说着一些句子。我不是在说,因为没有用到嘴和舌头和气流。句子从意识深处出来,浮现于空白中。而空白仍是空白,其中空无一物。回忆涌起的时候,这空白只是暂时被掩盖,像是空气中飘过些云彩,云彩般的意识,语言的云。
这些句子快速地出现,有的后面跟着一个形象,或者一连串的形象,甚至是整个的场景,几乎要开始一个故事。但我意识到了这些句子,开始回味它们,一个词,几个词,这使得那些形象或者线索又消失了。只有句子留下来。然后,连句子也消失了。
一个梦。2015年5月5日
我向楼下望去:巨大植物的叶片,沿着枝干,向上伸展,蔓延开,遍布窗外的整个空间。这里或许是楼和楼之间围出来的天井,或者一座楼的后院。窗户是落地大窗,我站在边上向脚下望去。真让人晕,就连以往有过的晕眩也一起发生了,就像是要向所有经历过的高度表达敬畏和恍惚,我隔着玻璃,因为这植物的高度和色彩而感到晕眩。
它就像是某种盆栽植物,只不过体量极大,而且从盆栽的命运中解放出来,回到了野性当中。它有巨大的叶片:明亮的黄色,深绿色,隐藏在黄色背后的红色,我意识中的然而并不存在的红色叶片,搭在阴影一般的绿色上,简单地层叠着,我越看,它们就变得越亮,越鲜艳。窗外充满阳光,平均而强烈,那植物像亨利·卢梭的丛林,以大卫·霍克尼的虚构的色彩和米罗的真实的形体,一直向上,充满了窗外的纵深的空间。它们介于真实的植物和绘画形象之间,理所当然地,以这种两重性,存在于我的时间之中。这是一段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处的时间,不需要解释的,不从属于任何人或者物的时间。它已经从自己身上浮现出来,也即将要沉没于同样的身体。这植物是这时间的内容,它不生长,但一直在微弱地,随着我的知觉而变化。
我想,它真是太亮了,太鲜艳了。于是我被其中最亮的几片叶子吸引,也许是鹅黄色的,因为太亮而接近于白色,我被这种视觉上的饱和给充满了,给掀起,那种对高度感到晕眩的感觉,变成因为光和色彩而呼吸困难。可以说,这是视觉上的空气稀薄,或者醉氧。或者说是一种生理上的敬畏。我预感到这玻璃窗也不能阻挡那种发抖的感觉,它正在脱离感觉而变成真实的抖动,我会和植物进入同一个抖动的频率。我继续向窗边靠近,缓慢地移动着视线,从上到下,再向上看回来,像一种触摸。在这观看中,光变得更多,更饱和,真像是快要爆炸,搞不好已经开始爆炸了,并且就要在爆炸中蒸发干净。那些最亮的叶片,像是向日葵,或锦葵的叶子,有点圆,但更厚,也没有毛刺,从枝干上一片一片伸出来,从容不迫。那些宽阔的光的叶片,让我快要无法承受,我正在失去方向,开始站不稳了。
我一边看着,一边在心里描述着这个经历。我知道自己会把它写下来。
一个梦。2015年9月11日
我用左手捂住他的嘴,或者是脖子。在某些时刻,在更紧张,狂热,连呼吸都顾不上的时刻,用这一只手同时捂住他的嘴和脖子,不让他发出一点声音,也不让他后退或挣脱。而且,也许,也有一点担心血会溅出来,弄脏我的衣服,或者不如说,弄脏我。这一只手也同时是我的一双手,使用着从两肩和后背传来的力量,甚至也同时是我的全身,它并不在我的眼前,它是我的全部,它就是我自己,我的狂热和慌乱。我用全身来扩展它,使它,使我,能够在黑暗中,像一片更大更结实的黑暗那样,将对方死死地按住,捂住,禁止他,压制他,使他的声音消失在发出之前,使他在这黑暗中沉没下去。
我右手握着刀,直直地推出去,穿透他的喉咙,然后是整个脖子。我让刀尖慢慢地刺进去,用我全身的力气,捂着他,同时刺穿他。刀身穿过肌肉和喉管,触到硬的部分、空的部分,又继续在大片的浓烈的肉和血之中前进。血流出来,我的左手,确切地说,我,被这看不见的热乎乎的血浸没,就像是黑暗的一部分变热,融化,像一种无法看见、只能触摸的浓缩的眼泪,带着它的无法听见,只能被淹没的痛哭,淹没我的手,用它剧烈的温暖将我吞没。然后我感觉到刀身从左手下面经过,它已经切到了脖子中间,还在继续向前推进。直到我完成这个动作:彻底的切割:完整的:远超过杀死一个人所需要的深度:只有让刀完全刺穿脖子,从另一头露出刀尖,才能释放我的痛苦:刀尖从无法呼吸的热烈的黑暗中奋力挣脱出来,在空无一物的空气里,犹豫了一下,不敢相信似的,停了下来。
一种无法描述,也无法理解的力量,推动着这谋杀。一旦试着去回忆,它就不复存在,然而一停下回忆,它就又像一头睡着的猛兽,停在我身体里,笼罩我,呼吸我,和我交换着彼此,甚至打量着彼此。它也像一群四散的野兽,一群乌鸦,在“我”之中和之外起落,扑扇着翅膀,召唤着远处隐约的回声。在我将“我”凝聚成那个向前的姿势,并且进一步浓缩在刀尖、刀刃、刀身、肌肉、筋膜、骨头的移动和摩擦上时,这力量从四处飞起,既撕开我,也合成我。它如此陌生,以至于我从中体会到了那个被撕开之后仍然存在的我,残留的我,孤零零地,在这个动作中,像被人潮裹挟着的一个路人。一个丢失了身份证的主体。一个还没有睡醒就已经赶到了登机口的市场经理。确切地说,一个完整的,然而是被遗弃的我。一个因为被血浸湿了而感到不安的凶手:一个尿床后幻想自己是别人的小孩:一个在子宫中醒来的陌生人。
我必须杀死他。尽管他同时是我的朋友、表兄弟、儿子。他也是抓捕者,或即将成为告密者。他拦在我逃命的路上。大概是在我杀掉七八个人之后,在从后门到巷道的路上,另一扇门的后面,在小院的门口,黄土的地面上。天色始终是黄昏,黑色的黄昏,从一开始就是黄昏,以后也不会改变:就是那种永远也不会移动的时间,在里面,无论向哪个方向跑,跑多久,都还是一样的时间。
在我左冲右突的奔跑中,每一个动作似乎都是本能。然而本能又是什么?所有的动作都只是一个,是它的分解和片断,簇拥着,环绕着它。它们已经在我身体里排列好,也已经在这团黑暗里等待许久:我扑上去,我手中并没有刀,然而我用刀捅进他的喉咙,就像是谋杀一个活着的,正在泄气的轮胎,而它还没有学会挣扎。我和他一起完成着这些动作。他似乎早就已经是我的一部分,而我是那动作的另一种形式。似乎我就是那动作为了体会到自己,而化身为我,也化身为他。
那种被刀切开的痛苦,并不比用刀去切割的痛苦更大,或者更小。它们并不是等同,而是一体。我几乎是为了和痛苦抗衡,而奋力将刀插进一个人的喉咙。这痛苦鼓舞着谋杀,尽管,在刀触到喉咙之前它还并不存在;当我想要哭出来的时候,它是所有的液体;它的疆域在我的感知之外,像一片无限远去的回声,无法跟随。有时候,我也的确想要跟随,去穷尽它也穷尽我的无知,但这欲望,反而使我被更多地撕裂和更混乱地合成。
也许这就是亨特·汤普森所说的,作为人的痛苦。他用死来摆脱它。我在另一个人的死中认识它。我是在彻底的静默中和它相会:像一大团揉皱了的纸一样,被挤压和折叠的静默:没有摩擦声,没有撞击声,没有血液喷溅的声音,没有咕嘟咕嘟冒出的气泡和恐惧的呻吟,没有控诉的呼喊,没有恸哭,没有呼吸声,没有鞋底在沙砾上磨擦的声音,没有风。所有的声音都在那折叠和皱褶中截留下来,它们像用铁块压住的照片一样:仍然活着的照片!这是我的声音,在我的听不见之中沉入海底,蒙上厚厚的泥沙。然而它们已经是我的了,是我们的,是“我”之所以仍留在这里的证明和对象……全都是人的声音,肉体和思想的振动,我在这个没有听觉,甚至没有时间的地方,第一次认识了它们,也许也认识了人:人是没有目的的。
一个梦。2015年9月27日
一只苹果,躲避着飞刀:在这个长方形的空间里,也许是一个小型的货柜里,一只苹果轻易地从中间闪向一边,让那柄小巧的、亮闪闪的刀飞过去。
不是从左向右飞来的尖刀,也不是从右往左,也不是自上而下。在这封闭的空间里,纯粹就是它自己的空间里,只有最基本的相对性,也就是因为我的目光而产生的相对性。但是,就连这目光,也算不上一个座标,因为它并不连续:并非来自于一个身体,一个镜头,或任何的实体。坦白地说,也许连空间这件事,也正在没有座标的时间里飘浮着呢。
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照亮了六壁:惟一看起来真实的东西:大概是木头的,至少看起来像是硬木地板,那种原本可以敲打,在上面弹跳、跳舞的地板:惟一来自经验的事物,它又平静又具体。
这个苹果,像是命中注定要被刀刺中,切开,或者它就是要被削皮:难道这不就是一个苹果的命运吗?它身体里,红亮的果皮之下,藏着那种“哧哧”的被刀刃摩擦的声音。它只是在回避,在否定,试着去修改命运。但是,命运已经到来了。
那可不只是一次性的袭击。刀是来回飞的,到达一头,立刻折返,极快地反复穿梭着。快到看不清楚,也许稍一恍惚,苹果就会被钉在木板上。刀是果断的,清晰的,像是被纯粹的理念所加持,而苹果是慌张的,归于未知的,在现象界里笨拙地努力着的。很快,苹果从轻盈但是被动的躲闪中发展出新的策略:看来刀只是在中间穿梭,那么就干脆躲到旁边去好了。不用再针对每一次袭击而躲闪了。它几乎是松了一口气,但仍然担惊受怕地,靠到了一边。和那种运动中的紧张相比,它的惧怕倒不十分强烈,就好像已经接受了作为苹果的命运,只是例行地,或者说例外地,让自己和那个命定的时刻保持距离,也同时被那个时刻、那个“喀哧”的声音所牵引。
然而它还是晃晃悠悠,一点一点滚了回来。绕着圈,左右摇晃着,终于又回到了中心。像是累了,没有电了,仍然是悬空的,但已经无能为力,接受了重力的法则,也承认了自己的身体。它就像一个胖人,努力收着肚子,扭着腰,在给擦肩而过的自行车让路。它微微地扭动着,居然也从刀尖下躲开了。一次,又一次。
刀的飞行已经快要结束。尾声已经到来。苹果已经无处可逃。在看都看不清的接触中,刀刃已经擦过了它,也许已经削掉了一大片,至少也削掉了一块皮。
结束了。刀没有再回来,就像刚才坚决穿梭着一样,现在它坚决地消失了。在这个瞬间,一面墙也消失了,外面什么都没有,空间变得深远,朝向极大的未知。也许就是那个曾经支配着,也保护着苹果的未知。晦暗的光,停留在无法测量深度的地方,像一种对存在彻底无视的力量。那些曾经真实的木地板,现在显得太过真实,以至于一钱不值。
苹果被削掉的那些部分,它的碎片、水分,毫不犹豫地回来,在伤口上连接起来,变成一朵小花,又快速而无声地延伸出来,成为曲折的花枝。
一个梦。2015年11月23日
我向墙上看去,果然,是一个方形的相框。它的中间靠下的地方,虽然并不是边框,但也有一条大约四、五厘米宽的木头横在那里,就像是边框忘记了自己的位置,正到处试着搭建,因而形成了一个岔路,或者副本。就和真正的边框一样,它已经被空气和尘土侵蚀,变旧,变得有些松软,模糊,褪色,占据了原本属于下边框的地方。它上面有一小团深色的,也许是黑色的印记。
当我看着这黑点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另一个、原来的、真正的边框。
当我看着这黑点的时候,我意识到,刚才已经看见过了原来的边框。因为我已经看到过整个的相框。我曾经来过这间屋子,看见过但并没有注意过这个黑点,还有这整个的空气、光线,连同墙壁的色调,全都微弱地似曾相识,像是在一张相片上贴了一张最薄的糯米纸,或者干脆相反,在一张薄得几乎不存在的糯米纸下面,悄悄塞了一张相片。对,是相反的,是倒转的时间,在我第一次看见这相框的时候,又追溯到了之前的时间,增加了另一次看见的经验,它们之间,形成了一个后知后觉的呼应。而我自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体验着这经验的叠加,知觉着我的第一次看见,和随后追加的、先于第一次的、上一次的看见。我似乎已经习惯,或者我无动于衷,我看着相框,同时也观察着我自己:两者都在变化,像植物在生长。
当我仔细看下去的时候,那黑点显示出了它本来的样子:就像是我的注意力让这个普通的痕迹现出了原形:原来是一个弹痕!它缓慢地回应着我的看,它真的是一个弹痕,一个证据,它甚至是一个深深的弹孔,边缘翻卷起来,再往外,木头因为烧焦而变黑,变成金黄色。之前发生的事情,以一种同样缓慢而不可抗拒的速度,带着我向时间的上游延伸回去。一次枪击!一个人!那个人!那些人!那个房间和周围的草地、阳光、星期天或者星期六,或者任何一个像是星期天的日子!那个比其他人更清晰,更重的人!因为我知道,他身上的愤怒,或者说他的傲慢,使他比其他的人更具备意义。就是他!
这个相框上的弹痕,具有一种在时间里扩散的力量:我因为看着它,而知道了那个人如何掏出手枪,向相框开枪:是为了留下一个证据。为了宣告。是为了让这些来自他的时间的力量,跟随着子弹,或者说跟随着弹痕,向其他的时间,比如说我的时间,其他人的时间,向它们穿越、延伸。这弹痕不只是在向我展示它的故事,它也是在继续这个故事:就像是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它周围有了玻璃,有了一幅看不见的照片,边框上的木头交叉起来,像时钟的指针,在那个力量的威胁之下慢慢移动,然后我看见这移动实际上是两个彼此逆向的旋转,尽管它们同时还仍然属于一副真正的相框,限定着一幅真正的方形的照片:它们各自在一个方向里旋转。
随着它们的旋转,玻璃也慢慢裂开了。那两三道裂痕,像是要回到一个它们早已熟悉的位置。可以说,它们胸有成竹地裂开着。不过,倒不是一段回放的特写镜头:它们的裂开,既是在展示彼时的细节,也在将现在拉进一个缓慢的漩涡:让我,在我的无动于衷的观察中,接受它,了解它,使我向它开放,让我全然地得到它。我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也谈不上真的站在那相框面前,但就是这个看见的过程,已经把我和它联系起来,在我的知觉的慢动作中,我已经卷入。
两个梦。2016年1月5日
一
一把吉他。至少我知道那是一把吉他:是个晶莹闪亮的,扁平的东西,可能样子也有点像吉他,镶在一个同样明亮的圆盘中。那么,这圆盘的直径,应该至少有一米多吧。像是金属的,薄薄的,或者是玻璃的,呈金黄色,香槟色。它反射着光华,轻轻地晃动,水面一样,骄傲地,当然也是喜悦地晃动着,像是来自一个灯火辉煌的世界。尽管四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角度:我从斜下方看上去,几乎就要伸出手去,不是为了摸到它,而是仅仅被吸引,像是有一种力,牵引着目光的同时也就牵引了我的身体。
圆盘是吉他的托盘,是它的容器,我知道我可以伸手将吉他取下来。只要伸手去拿,就那么简单。而我也的确已经伸出了手。有点高,我踮起了脚尖。这时候我发现,吉他的箱体中心,还镶嵌着一个更小的东西。另一片亮得几乎透明的小小的装置。它才是真正的吉他,因为它是吉他的心,是吉他的秘密。我并没有一下子将它取下来,甚至根本没有去碰它。
我用左手握住琴颈,右手拇指拨了一下,琴弦在振动,发出两个低音。一个声音,或者说,一种知识,告诉我:这把吉他的琴弦,会在振动20秒之后降调。这多少是个缺陷,但也可以说是一个特色。我继续试着拨动琴弦,嘣~~,嗡~~,它们振动着,声音和四周近乎透明的金色合在一起。我等待着它们开始降调,但因为站得不稳,手指使不上力,琴弦并没有振动很久就停下来了,还不到20秒。好吧,我调整了姿势,又去拨动琴弦。我把吉他的心,从箱体上取下来,又轻轻放回去。
这是一个单纯的夜晚。也许是傍晚。是那种刚刚从大楼里出来,在院子里随便蹓跶的时刻,没有什么地方要去,没有什么事要做,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天空,而天空并不存在,院子和大楼也并不存在。这是一个迅速到来的时刻,像是从大量的,丰盛的时间里,飞快闪现出的时刻。那个指向吉他的角度,就像是一抬头看见了电报大楼上的大钟那样的角度,或者不远处高楼上的广告牌,或者一片低垂的云团。然而那也是一个突然从时间里解脱了的时刻:用空间来打比方的话,可以说,就是可以站在地面向上方看去,也可以在失重的飘浮中,向前方,下方,向随便哪个方向看去,然后你会知道,所谓的方向已经没有意义了。
一把吉他的概念,先于它的形象。一把吉他,先于它藏身的圆盘,也先于它的心。那些光,柔软而明亮,先于它们所依附的形体。我并不是站着然后踮起脚尖,我只是属于一个动作,这个动作并不需要身体的参与。我就是姿势。我是我伸出去的手,它拨动琴弦,为了尝试,检查,为了验证。它不由我的意志左右。相反它先于我而来,而在。
这是一个一闪而过的时刻,我伸出手去,它变慢,产生了细节,有光和声音。我也分享了一点点的喜悦,一点点思想,就像是被极轻微的风吹动的灰尘,在最微小的尺度里,塑造出曲线和形状,在动势中变化,生发。
二
一种透明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为何而在。我轻盈地翻了个身,仍然在睡眠中,但听见了右前方的人在说话。右前方,那就是现在这个屋子的天花板的一角吧,然而这并不是一个有上有下的屋子,它不那么绝对,也不那么相对。总之,我还算是有着前后左右的概念,并且看见了右前方的人。然后是左边的,前边的,他们依次说着话,也许是对我说话,也许是对彼此说话。我躺着,睡着,同时也觉察着。他们说的话,言语中的含义,也是透明的。不需要理解,就已经知道。甚至我知道他们可以不是人,可以是鬼,或者以前的人,或者他们是一些包含着生前和死后的可能性的人,他们的生命也是透明的。我已经轻盈地了解到这些可能,就像一个盖子,啪嗒打开,或者一扇门,啪嗒打开。我知道他们不是人,也不是鬼,他们并非实体,而只是形像,在这方形的,类似于房间,但又没有上下也不在乎前后的空间里,各自坐着,站着,说话,又陷入一团沉默的黑影。
连那些黑影也是透明的,可以被理解,已经被了解。
我想,啊也许他们还是可以是鬼。这多少有点让人不舒服,我停止了我的知觉。那透明,那轻盈,也就和他们一起消失了。
一个梦。2016年2月12日
一个声音和一个窗口同时出现:窗外横着一条两米来宽的通道,红砖铺成,满是落叶,对面是高过房檐的墙,也是红砖砌成的。时间是晚上。也许房间里亮着灯,但我身后什么都没有。我只是站在窗前,向外,向对面墙的高处望着。
那声音可能来自窗外,但也可能是我的耳鸣。
一开始它只是“一个声音”这件事,而不是任何的声音。它不具体。甚至它也不一定有声。我知道了它,但并没有听见它。我被它吸引,我想这声音可能是来自窗外吧,要么它就是我的耳鸣。我这样想着,抬着头,那窗户也确凿无疑地变得更高,更小,好像要配得上一个来自遥远处的耳鸣。
那是很多次出现在我梦中的窗户,和十几岁的时候,姐姐的房间里的那个一样。外面的通道没有什么功用,其中一头是封死的,几乎从没有人走过。有时候我会从这排房子的另一头绕过去,捡足球,捡羽毛球,或者仅仅是为了好玩,就像是探险。秋天,会有人从另一侧翻上高墙,再走过封住通道的那堵短墙,跳上我们的房顶,去摘枣。很多次,我穿行在落叶和垂落的树枝之间,或者我穿行在垂落的阴影和灰尘之间,我轻巧地跃上高墙,或者我走上高墙,我站在窗前,我走出窗外。这样想着,窗户也就变大了,外面虽然已经是夜晚,但似乎也看得到树枝和墙头用砖砌出的空心装饰。
那就是一个类似于正弦波的声音啊。我听见了。有点响,毫不停歇。如果是耳鸣那还真有点讨厌呢。我掏出手机,打开频谱分析 app,我想这大概是1000多赫兹吧,来看一看吧。我听见了其他的声音:机器的声音、水滴、风,可能还有干枯的树叶在地上滚做一团的声音。手机上出现了一个8000到9000赫兹左右的曲线,然后是300到500赫兹的另一个,音量比较小的。这个是发动机的声音。那个高的,大概是电机发出的高音,水流振动管道的声音,也像是干枯的树叶和废纸微微抖动的声音。泛音。神经上的电流。这些声音不再和任何实体有关。我忘记了机器和水,和风。那么快。我听见了一片沙沙作响的高频,一片乌涂的中低频声音,一个持续的,饱满然而又黑又重的声音。还有其他的声音,它们构成了窗外的形状:结实的砖线,被雨水打湿过的椽子,模糊一片的树和灰尘,墙,远处的地面,也许有楼,更远处的天空,不再以我和这房子为座标的远处,斜着的,转折的,弯曲的,一层一层的,深的,粉末的,晃动的,到来的,凝结了水滴的,没有名字的。
手里的手机变成了录音机。我站在十几岁的时候站过的窗前,想把这些声音录下来。
一个梦。2016年2月26日
在许多梦的间隔中,我看见来来在附近,在右前方,也就是一步那么远的地方,看着我。
就好像它已经在这里很久,在等着我的目光。
那是纯然的黑暗。也许是来自一个夜晚的客厅,具体地说,来自桌椅和地板之间。现在是没有轮廓,也没有边缘,无论怎么走都不会碰到家具也不会踩到什么东西的黑暗。当然,不会有人去走。我也不会。我是惟一的人。我不会去这黑暗中走,去扩大或碰触它的边界,或者,去验证它的平整。地板上什么凸起、裂缝都不会有,甚至,其实,连地板都没有。我是完整的。我连脚都没有,不是吗?至少,我和这黑暗一样完整。
那也不是什么黑暗,不是吗?就像是时间的缝隙中的一个小小的停顿。或者相反,是那许多个梦之间的缝隙中的一小段时间:单纯的时间,没有梦,没有事情发生,也没有我。
来来向我靠近了一步,两步。也许它并没有走动,而只是给了我这样的错觉:它就停在那里,带着一个方向和一个动力。我有点高兴。我知道它就要抬头,轻轻地叫上一声了。喵。它就要低下头,用耳朵和脖子蹭过来,来回地蹭了。它看着我,它的眼睛同时也是某个人的眼睛。某几个人的。也包括我曾经谈论起的某一种眼睛:细长的,单眼皮,安静,像玉一样温和然而结实的小眼睛。但那是睁大了的小眼睛。我也在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眼睛。它们同时是所有的这些眼睛。但不包括其他的眼睛。
当然,我并不特别喜欢玉器。这种石头,只有在它还是石头的时候才是可爱的。
我像猫一样,向前伸着脖子,也伸着脊柱,我在从自己的身体里伸出去,去接近来来。它的眼睛,就像是一种微笑。也许是我的微笑。也许是我的身体的微笑。但我并没有身体。我是完整的,只有在向前伸出去的时候,我才开始有了一个要从中脱离出来的身体。那么,也许是我的动作。一个等同于微笑的动作。我从对面的眼睛上看见了这个动作:我正在和我要接近的动物等同起来,我正在摆脱这具人的身体。
两个梦。2016年2月29日
一
似乎在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我已经感到了厌倦。啊又是这样,我想。或者我连想都没有在想,而只是感觉到了。啊又是这样,老一套的到来,升起,浮现,发展然后消失,隐退,复归于虚无。在一瞬间,我已经看到了它将要发生和将要被自己的发生抹去,好像是一个重复太多,然而又谈不上舒服的姿势。一个场景,一些临时的空间,临时的人物和动作,关系即将展开,可能还会说话,可能跨越很长的时间,经过许多细节,搞不好也会激动,也许不是线性的经验,而是跳过时间,折返或者并行,可是这又如何。我突然感觉到了它的界限,而在这界限之前和之后的那个空白,才恬静,才让人舒服。就好像可以发明一种睡眠的姿势,不需要床和被子,也不用躺着。
于是一切就在即将开始的时候结束了。
二
在称得上甜蜜的昏沉中,我突然接近了一个感觉,也许是一个想法,一句话,它后面还跟着长篇大论,要么就是一个完整的感觉。但什么才算是感觉呢?它可以被称做“它”吗?是一个、两个这样说的吗?我还来不及分辨,我接近了一个即将展开的时刻。没有形象,没有空间,我并不离开现在,而只是临近某个状态。一个可能的状态,但不是所有的可能。一个方向,它饱满,实在,和现在一样甜蜜而昏沉,但比现在更实在,也就是说它即将带来意识和思想。我被那个即将产生的内容给小小地惊吓了。我不大喜欢这种可能,就像是一个坏消息,小小的,最小的坏消息,就像是“忘了把手机静音”这样的事情给睡梦带来的危害。
这个不喜欢,就轻轻地膨胀,然后爆炸开来。同样,也是以一种甜蜜而昏沉的味道,爆炸开。差不多可以说,就是在我胸口,在胸腔里的黑暗中爆炸开,让胸腔里的黑暗醒来,膨胀,爆炸开。
因为受到这轻微但又坚决的震动,我几乎就要醒来了。
两个梦。2017年6月18日
一
世界在叙述的过程中变得统一,越来越简洁,易于理解,几乎就可以把握了。
但也不一定是这样。也许并没有叙述,而只有观看:世界在观看的过程中逐渐显影,而且形象一致,形式趋于简洁。
确切地说也不算是观看,并没有去看。也许有附带的视觉印象,就像是强烈的声音也会带来光的通感一样。当然那也完全不是强烈的任何感觉。应该说根本没有感觉,而是一种认识,一种基本的知觉,脱离了听觉视觉触觉嗅觉味觉,从粗糙而混杂的认识中,逐渐清晰起来。那么,如此说来,也许并不是对某种对象的认识,因为毕竟没有任何已经在那里的对象:一个没有客体的世界,在认识中清晰起来。
我体会着这个过程,并且想要去记住它。我开始使用语言。我描述这个过程,为的是用语言留下一些路标,就像刻舟求剑。剑是不会再找得到了,但使用语言的人,又创造出自己的剑。在两把剑之间,有着致命的区别,但也有一种救命的联系。
我说: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简洁。并且,随着我的描述,它也变得越来越有视觉性,有了三维,有了空间,也有了我:就像一道略微显出白色的斜坡,一条路,一道堤坝,一道光,一片水泥地,画布上的颜料,眯着眼睛看见的阳光:它具备方向,有高低之别,我朝向其中一端,我具备方向,我似乎在运动中,向着更为具体的那一端运动,尽管并没有发生任何物理的移动,但却随着时间的延伸,我有了一种运动的感觉。也许就是时间里的运动。要么就是知觉中的运动。是的,和空间无关,尽管我的确处在空间的某个位置,也朝向某个方向,但空间只是一个附加的现象,它并不重要。
二
与此同时的另一层认识中,我,也许是另一个我,或者说我的另一种形式,在一个更加具体的情境中,在用语言描述,也在尽量地体会着,品尝着,就好像越是努力地品尝,那被品尝的,就越成为一个对象:我大概是在一个高处,在安静的地方,我听见这个安静,像一种声音,持续着,像一条路那样铺下去,或者一种空气,可以用刷子刷出来,可以用一架飞机在空气中划出来的空气:我可能是在书写我的描述。至少我有一个在写字的姿态。至少在我的一个形式中具备着这样一个在写字的姿态。
这和另一层认识并行不悖。它们,可以说是同时发生的,要么就是时间其实是分岔的,而我身在两个时间里。
在这里我可能还有着一种批判的眼光。现在我从高处换到了低处,像是回到了地面上,也许有座椅,也许我有一个俯身向地面看去的姿态,也许是俯身去写,或者低头去听的姿态。我想:这个世界只有我存在。世界的最后的形式,也就是如此了:每个人都平均地分配到了他自己的世界,在其中只有他自己,或者最多加上他的家人。这大概是对个人主义的一种批判,我体会着这个除了我空无一人,甚至几乎也空无一物的世界,我知道这并不是惟一的世界,而是因为每个人渴望的结果:极致的消费,极致的平均,没有人为任何事负责,因为连这种渴望也是平均地产生出来的。
我多少觉得这是一件不那么精彩的事情。虽然并没有什么意见,而且也还享受其中的安静,但我的确是在用一个批判的思维去判断它。
好安静啊。我几乎看得见这安静。我已经听得见这安静了。几乎是一种强烈的安静。至少也是清晰的,具体的。我随着它,而抵达语言。我试着记住自己的话:世界平均地分配给了每一个人。
一个梦。2017年12月5日
走过垃圾箱的时候我向它看了一眼。也许不是看了一眼,而是径直走过去,打开了翻盖。
确切的说并不是垃圾箱,而是那种以前的楼房都有的垃圾道。有的在各家阳台,有的在楼道公共区域,打开一个小门,然后可以往里面倒垃圾,让它们直接落到一楼去。
我走过楼道,边上是白色的墙,光线很好,虽然并不确定那是阳光还是什么别的光,也并不知道哪里有窗,或者哪里的墙干脆就敞开着。那么它应该是敞开着的吧,在这个角落的附近,应该会有敞开的地方,没有墙,有扶手,有栏杆,外面可以是天井,或者直接朝向楼外。可能我是在一楼吧,不然怎么会感觉到地面。我感觉附近有片开阔地,只要上下几个台阶,穿过什么门廊,拐一两个弯,应该就是空地,可以散步,可以走着走着就跑起来。我感觉到了一片空地。当然这并不重要。
也许只是一种习惯,出于好奇,我打开了那个小门,里面是垃圾道,但有底,也就是说并没有一个肮脏的,黑洞洞的,飕飕地灌着冷风的通道。毫不意外地,我打开这个小门,里面干干净净,像个小小的储物柜,放着一些垃圾,有包装纸、网购用过的纸盒子、装在纸袋里的垃圾,还有一些零星的东西,也许还正在从楼上往下飘落,比如说那种用在包装盒里的纸屑。我看见大片的纸,像是再生纸,或者干脆就是手工纸,很宽,大概有a3纸的长度那么宽,长长的,已经折了几折,但并没有紧紧地叠在一起。它伸展开,占了很大的空间。上面有字,是比较大而松散的手写体。我想这一定是之前借住的朋友留下的,是克劳斯和诺德。哦他们还真了解我。还挺会给人惊喜呢。我打开它,读着上面的字。但那些字并没有确定地显露出来。那的确是一张字条,写着道谢的话,但同时也是一种诗或者散文,像是有人在自制的纸上写几行诗,做成了一件小小的手工艺品。那同时也是另一些人给我的字条。那也是一件礼物。
我知道那并不是克劳斯和诺德写的字条,那是小李留给我的东西。是一封信,也是一件礼物。我看见还有另外的一卷纸,就也拿了出来。还有一个包装整齐的纸袋,也是给我的。还有另一个纸袋,敞着口,说不上是垃圾还是有用的东西,我把它们都拿出来,打算慢慢查看。现在,垃圾箱里还有一些东西:小小的袋子、用纸包起来的东西。我看见一些白色的纸。是白色的纸袋,袋子的提手是用再生纸捻出来的,就像有机食品店常用的那种。我两手拎满了东西。在垃圾箱里找到礼物的感觉,还挺让人高兴的,我想,我从小就爱翻垃圾箱啊。
除了这些,还有一幅,或者两幅纸板,是写在拆开的纸箱上的东西。我放下手里的袋子、纸卷,打开这个折叠的硬纸板,它就变得很大,至少有一米多高,它的宽度也在延展,随着我的看和读,它变得更宽了,也许有两米宽了,也许有十几米。我也不需要再用手拿着了,它自己展开着:一件用拆开的旧纸箱做的东西,有字,有画,也有立体的小东西粘在上面。我被它惊呆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完美的手工制品。它并不是艺术品,它不是为艺术的目的而做的。它有一个具体的、实用的功能,也就是说,它以一个礼物、一封信的形式存在,因而充满了这个简单的形式。它一点也不粗糙,不像那种到处涂着胶水,用最便宜的透明胶带粘起来的拼贴画,它是完整的,字、线条、纸板本身的折痕、边界、凸起的立体的部分……它们是一个整体,简直像一个动物一样完整。我没有办法说这是手工制作的,尽管它的确是。但此刻它已经离开了一个人的手,甚至都离开了我的手,在半空中,或者说连空气也不需要,而直接在我眼前呈现着。它活生生地呈现着,有一种正在往上升起的感觉。至少,我觉得它有点超越这个物质世界,或者不如说,它才是真的物质呢,它比周围的一切都更物质,和它相比,其他的都是假象而已。它简直在发光了。虽说我并没有看到光。我只是感觉到了一种明亮。我的眼睛没有接受到任何的光,但是大脑里面产生了一种看到光之后的情绪,一些化学反应。也就是有点幸福的感觉。
不光是这些,和它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些其他的小东西,比如说一块废铁。那是一块模糊的,生锈的,或者不如说抽象的废铁,同时也是一块脚印形状的铁制品,它同时是废铁和铁制的脚印:两件自有其关联的东西。它在纸板旁边呈现出来,在空白中:不在地上,也不在半空中。它可能也反射着一点光,或者干脆发着光,是那种用工具切割或者打磨的时候会发出,然后永久地留下来的光。
可能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但现在我明白了,它们不是一件一件单独的东西。这么说吧,我在垃圾箱里找到了一封信,我看见了它的前导和后续,我看见它作为整体,然后我又注意到之前忽略了的局部:那是同一件东西的其他形式,它们出现在我的脚边,就在地上,零零散散地,在我注视着其中的一件的时候,就变成只有一件:它退回到这惟一的一件之中。它并不复杂,几乎并没有经过人的眼睛的选择,没有经过手的加工,这些局部还仍是它们自己:一些没用的纸板,一些废铁,砖头或者石头的碎片,不平整的纸,它们是小李做的那幅画的另一种形式……然而它们超出了任何人为的“作品”的限度。并不是说比艺术更加高级,或者技巧高超,而是相反,它们更基本,或者说它们包含着“东西”的种种潜在的形式,而且还没有被开发、被消耗。它们既是垃圾,也是礼物,也可以是艺术。它可以是,但不是,这就是它超过个人才能和意志的地方。
我也知道,我并不真的拥有它。在使我惊讶的同时,这东西也让我明白,我的确拥有了,然而仅仅是最基本地拥有而已,除此之外,我并不能以任何其他的形式拥有。它们随着我的意念显形,也随着意念的显形而消隐,我不在有效和有形的世界里拥有它们。我说不上这到底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
我真的是惊呆了。这是一个人留给我的礼物。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但是就像任何的一天,出于任何的一个理由,她在某个地方,放了几样简单的,很便宜的东西,给我一个小小的惊喜。那种“再也不会见面”的冲击力,似乎也包含着其他的东西,可能是对于“世上的事情竟然可以是这样的形态”的惊讶,也可能是因为不认识、不理解而异常兴奋。不管是什么,都让我惊喜。
那纸箱板长久地呈现着。我从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东西。它既不是拼贴画,也不是手工作品,那只是一些写写画画,顺着纸板的形状、皱褶、折痕,随意地发展着。它是完美的。没有人能做得出来这样的东西。它脱离了任何有着意图和自我的人,独立地存在着。我想,这可能就是那种了不起的人年轻时随手做的东西,没有目的,没有名字,温暖,因为并不要求什么而温暖。我在极短的时间里长久地看着它,非常久,以至于可以说是漫长。这样,小李就开始对我说话了,有点像读书的时候在脑子里听见的作者的声音。但比这个更多,不只是声音,而是整体的人,它代替了那些文字和纸板,她代替了它。她对我说话,但我没有办法对她说话。不过,我也并不只是被动地听着,因为那并不是一段录音,也不是3d投影,也不是全息可视电话之类,那是有生命的。这个说话的人,笑着,像是在太阳下面的动物园里散着步一样。我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那些声音带着笑意,不紧不慢,像在一个真切的情景中一样欢快,但又因为并不在任何真实之中,而透出一种宽容。也就是说这个人同时是一个小姑娘和一个老人,也同时是那个具体的,而且确实并不在这里的人。我感觉到她的不在场,那种因为留下字条而产生的本人的空缺;我也同时感到她的在场,那种比现实更完整也更确凿,甚至可以说更有生命力的实在。
我几乎要和她说话了,但是我并没有想要和她说话。我似乎已经通过看和听而和她交流了,也表达了。或者说我没有什么要表达的。当我转身,左右看看的时候,她也仍在旁边。我看见身后其实是街道,偶尔有人走过,也有人看着我,还打着招呼。我也和那人说了话。在和那人说话的同时,我和小李也都沉默着,并排,面朝着街道,背后是那个已经因为那幅画而消融并且充满着光的角落。我们体会到这个敞开的空间:现在,温度要比刚才稍低一点,方位感要更具体,我们像两个有着大把时间的人。
一个梦。2018年6月28日
一些杯子之类的东西出现在桌上。当然,很难说桌子已经在那里,先于杯子而在。只不过,它看起来要更暗,更结实,也更稳定,就像是已经在那里,从来都在那里,就像是一个条件,一种背景。这些杯子,包括太空杯,放在盘子里,应该说就是一组静物,一些单纯的东西,没有事情要发生在上面,仅仅是在那里而已,简直就像是路过而已。
路过什么?路过一个梦吗?
我辨认出这些器皿,一些是梦中的,还有一个,黑色的太空杯,是我自己的。它看起来更清晰,更具体。它是具体的。它有形状和份量。另一些就更模糊,勉强,而且并不具备各自独立的形式。“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对,没有这种一株枣树般的独立性,它们是一片枣树。
这个黑色、沉甸甸的太空杯,八成新,不大,可能有500毫升,立在盘子外边,像雾的外边的一棵枣树。不,没有雾,除非这些其他的杯子自己就是雾。这些从梦里来的杯子。我的杯子和梦的杯子:我想它们是不一样的。
但那也并不是我的太空杯。我开始意识到,并没有一个这样的东西,从我的现实中而来。在那个真正的现实中,我没有这样的太空杯。
在这样的辩识中我渐渐忘掉了另外的杯子,也忘掉了桌子。我在一种静止中接近着清醒。
一个梦。2019年1月11日
我略微低下头,向它看去。确切地说我向梦的形式看去:它单薄,轻盈,同时也简朴,甚至称得上贫穷。
它大致具备一定的视觉性质。它的位置,就在我左前方不远的地方,靠近地面。它的大小,差不多有一米见方,也许更接近一只麻袋的大小。除此以外,我看不见任何细节,我看过去,就直接看见它的单纯的形式。它取消了材料和结构。对,刚才我正在想这件事:也许应该忽略掉音乐的材料和结构,直接去看它的形式:把全部的能量聚集在形式上,看看它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我看见它的形式。它单薄,轻盈,也朴素。它呈现出一句话。然后是另一句。两句话,都不算很短,也许各有十个字左右。两行。略微斜着,叠加在梦的形式之上。我看不见它们。我也没有听见它们。我知道它们存在,如此而已。我等着,慢慢地,它们开始向我表达它们自己,它们变得可以理解:它们想告诉我,这个梦是可以穿透的,也是可以描述的,它的内部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梦:
我坐在空地上,那是一个高处,也是一个边界。我来到这里,睡着了,醒来了。
我在一个房间里醒来,周围是黑的,就像是深夜。但并不是深夜,我在一片空地上,遇见了老朋友们。应该说我回到了兰州,和老朋友们在一起。我可能用兰州方言说了一句话。也可能没有说。还有一种可能:我说了一句话,同时用兰州话在大脑里重复着它。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消失,我和他们讨论这个梦,但他们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兴趣。
我坐在空地上,那是一片高处,是一个城市的边界。确切地说是生活的世界的边界。
再往外,就是荒山和虚无的混合体了。我拿出来几本武侠小说,对前边的人说要还书。另外的几个人从她身后走过来,是几个小女孩,她们兴高采烈地把这些书抢过去,七嘴八舌,讨论着这本书的续集、那本书的下半部,等等。我看见一套彩色连环画,是一个特别版本的西游记番外篇,是以特定的角度,以某种限定的规则来写的。我想起还有一本书的下集没有读过,就东翻西找起来,但没有,而且她们已经离开,那些书也跟着消失了。
我在一片空地上想着那本没有看完的书。
我回到更高的地方,也许是一个垂直的通道,我必须要上去,离开这里了。
两个梦。2019年5月11日
一
一个新闻让所有的人都激动起来:土豆!宇航员在太空中吃土豆。也许是炸薯条。我们这些爱吃土豆的人,真是高兴死了。到处,人们在黑暗中,在阴影中,在漂浮着的混沌和片断的时间里,在虚无和虚无的间隙,在图像一般的现实里,在想象的和视觉的现实里,在我的语言刚好能够塑造出的世界,和它的边界之外……人们兴高采烈地吃着炸薯条。
二
大家坐在一张很大的席子上。对面有一对女同性恋,一开始我并没有看出来。她们在和大家说话,说着说着,就决定隐身。我旁边的女孩,也许是 g,指着那边,说,哈哈你看。我先是听见了她们粗重的呼吸,然后顺着指点,看见无形的身体下面,席子皱了起来,持续地动着。我想像她们脱光衣服的过程。有趣,就在所有人中间,在大家能够听见、感觉到的地方,隐身做爱,但也不和我们彻底隔绝,还暴露出一些痕迹,让我们感觉得到,却无法介入。真是妙极了。很快,她们又穿好衣服,从隐身中回来,笑嘻嘻地和大家聊天。我还记得其中一个,她的上衣是蓝色的。
一个梦。2019年5月30日
我慢慢走着。前方有一个人,差不多五十多岁吧,也正好走过来,或者转过身来。我不确定他到底是走过来,还是转过身来,总之我看见了他。我们目光相对。也许是我主动多看了他一眼,也许我们同时多看了对方一眼,而且持续了下去。我们互相看着,时间有点长,已经到了需要互相笑一下的地步,甚至要开始说话,那种。但我没有想要笑一下或者打招呼的心情,我只是不想先把视线移开。那多少有点尴尬,或者说有点傻,好像我不好意思似的:这就是人和人之间这种根本上令人失望的默契,这种互相张望又互相防备,或者说互相厌倦的关系。总之我继续看着他,他也一样看着我,像是有另外一种尴尬,现在像磁铁一样,轻轻把我们的目光吸到了一起。啪!可能还发出了这么一声。我知道自己眼中无神,这是因为我故意不去聚焦,不去像看着一个真正的人那样看下去,在这样的时刻,或者说在大多数时候,一个真正的人都是个麻烦。最好大家都别太当真,不是吗?我从他无神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我准备着,要随时撤回目光。他也一样。但是我们都还看着对方。那个时刻并没有从天而降,而我们自己又缺少创造出这个时刻的勇气,或者说灵感。太漫长了,我在这里陷入了一种类似于永久的状态,就是说,什么都没有再发生,当然也并没有凝固,我的存在就陷入这种世界上最轻微最短暂的尴尬中,一直持续下去,没有结束,慢慢地我自己都消失在虚无中,那种包围着我和这个场景的温暖甜蜜的感觉,在重力中沉浮的感觉,也渐渐随着我的消失而消失。我猜,在我消失之后,这个尴尬的对视,因为不再有人感觉到它,关照它,打破它,也就只好永远存在下去了。
一个梦。2019年6月10日
peter cusack 给我倒了一杯啤酒,问我怎么样?我喝了一口。它是淡绿色的。我看了看还放在桌子上的啤酒杯,对,它的确是淡绿色的。我还没有喝,就已经知道了“我端起了啤酒,眼望着马路和桌子,轻轻喝了那么一口”这件事。我还没有喝,但已经尝到了它的淡绿色的味道:有点像啤酒。
一个梦。2019年6月29日
电视机后面有个书架,我看着高处的书,离得很近。
那么我可能是站在放电视机的台子上。但似乎也不是,我只是在高处,既不是站着,也不是漂浮着。那个“我”以一种目光测量着空间,但并没有成为座标,记忆才是座标,记忆让它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种不需要身体而获得的自由,让它变得冷静,也缓慢,就好像可以随时从这空间里抽身而去:从任何的空间里,包括它自己的目光在尚未反射回来之前所构成的半成品的空间。
我审视着眼前的书。有几本书不在原来的地方了。空出来一块,大概15厘米那么宽,里面有点暗。我静静看着这块空缺,那里本来是三卷本的《资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