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凡当过兵,退伍之后在兰州通用机械厂当电工。1992年,他开始兼职,也就是晚上去歌舞厅唱歌,俗称“办舞会”。那时候很多国企都不景气,或者不严格,也就不用天天上班。舞厅的门票从五毛到两块不等。乐手大都和最早的摇滚圈有关联。王凡可以唱自己的歌。后来就有了一批歌迷,甚至跟着他转场。那个就是他的摇滚生涯的开始。
张妈也就是他妈妈也在兰通厂。和所有的国企一样,生产区旁边就是家属区,职工有的住在楼房里,有的,像他们家,就在平房。厂大门开在公路边上,前后有点荒凉,或者说颓败。公路连接着市区和工业区,路灯惨亮,车灯晃眼,所有的车不是嗖嗖而过,就是咣当咣当而过。每次半夜从他家出来,站在路边打车,总是有种诡异的感觉。那感觉一直到看了大卫·林奇的《妖夜慌踪》才踏实下来:原来并不是只有我喜欢。
我第一次去兰通厂,是1993年。当时我刚办了人生第一个摇滚音乐会,王凡呢演了他人生第一个摇滚音乐会。他说来我家玩。我就去了。不过他不在家,张妈在家,我们俩抽了接近三包烟,聊到很晚,王凡和一个大长头发一起回来了,那人还穿着皮夹克,像是从磁带封面里来的人。那是残响乐队的周进或者杨杨,他们应该是去某个朋友办舞会的场子玩了。我们就继续抽烟,聊天。
那个演出本来没有王凡,是一起办舞会的朋友叫上了他:“王凡,我们学校有个演出你要不要参加?”“好啊朱老师。”他就来了。至于朱老师,其实是个大学生,王凡特别有礼貌,管所有的键盘手都叫老师,他说这是舞厅的规矩。
张妈给他做了一套白色绸缎演出服,胸口绣了一个符号,配上那一头女式半长发,一甩……真是妖异。演完他蹲在那里给观众解释歌词,确切地说是一句一句翻译,并且告诉他们符号和能量的关系,又真是实诚。
那些歌词,多数并不是汉语,是从张妈那里学来的另外一套符号。那半长的头发后来更长了,他低着头给我翻译歌词,抄下来,张妈就站在后面拿皮筋扎起来。每年春节,都有一帮人去兰通厂给张妈拜年,几十瓶啤酒总是要喝掉的,偶尔也有人喝醉,不过既然张妈在,也就没人耍酒疯,就好像都没什么值得发疯的。对,张妈曾经是王凡所有作品的第一听众,有时候也是观众,也冲上过舞台:当时王凡已经昏过去了,十几个观众和乐手正围着他“咚,咚,咚”转圈,张妈抢了个手铃,也在里面边摇边蹦。
后来他们先后买断了工龄,和兰通厂没有关系了。那些整天蹲在砖墙下晒太阳抽烟的老头都不在了,下岗这件事好像也过去了,90年代不在了。还有他弟弟,还有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这都是我在兰通厂认识的。王凡离开兰州24年,那些朋友也大都走散了,这种离散造就了后来的那个外地人,那些后来的离散,那个搬家的人,那个在湖南小城一个人抽烟熬夜的人。
1993年3月,王凡,兰州,西北师范大学大学生活动中心
王凡的新专辑叫做《阿曼达拉振荡》。看英文的话,题目更清楚一点:是在“曼达拉”前面加上“啊”,后面加上了“唵”。这什么意思不需要我解释,也轮不到我解释。
将近两年前,第一次听到这个作品的不知道第多少个版本,头5分钟我感觉要振荡而死了。音量很大,声音很密集。确切地说,主观响度非常高,以我的经验应该是史上最高。我们讨论了一下一些细节,比如说减少低音部分的失真,要不要使用压缩,等等。我们没有聊到精神层面。这个不好聊。这些年来,王凡已经越来越不聊这个了,我想,按照他的意思,还是先听10遍再说。
主要是为了振荡,不是为了给你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音乐成了一件单纯用来听的东西,那么,这个就宁可不是音乐。
王凡大约是从1998年开始研究噪音这件事的,他在霍营有一个3平方米的工作室,密不透风,不吃不喝不睡,时间、空间、声音三位一体,密集,强烈。不再有舞厅、人群,也不再是音乐,而是物理的、生理的事件,然后它是精神的。总之不是审美的。这也是不再需要歌词的原因。毕竟,从声音到身体,从物质到物质,从振荡到振荡,可以省略掉语言这个环节。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日式噪音,也不知道有人单纯用正弦波做音乐,他不顾一切地做了那样的东西,并且命名为暴力噪音、脑波音乐,等等。
王凡之前发表的作品,《身体里的冥响》、《五行》、《无限反复》,还有他近年来扔到网上的一些新作品,都像是极简主义。首先是反复,重复,稳定的节拍,有的是单调重复,有的在好多层次里循环。
不过,极简主义不是“极其简单”那么简单。不管是视觉艺术还是音乐,极简主义的根基都是形式主义,它摆脱了内容,趋向于绝对。跟在绝对后面的,要么是宇宙真理,要么是纯粹理性,要么是纯粹知觉。极简主义可能是非常费钱的,因为要把多余的东西去掉,需要专业的乐手,或者精准的机器。也可能是非常复杂的,需要数学和工程学,至少也是社会科学。反过来说,“极其简单”可能就不是极简主义,它会包含许多杂质,包括人性和随机性。
还有一种日常生活的极简主义,主要和焦虑有关,也可以说是一种洁癖。比如说想要把家当都扔了。一边扔一边消毒,一边想象有一个特别干净、万里无云的地方可以去休假。
尽管王凡也特别想带大家去那个地方,但他没有办法不充满杂质。
首先他的音乐是特别身体的。身体是语言开始之前的地方,而不是终结之后的去处。王凡使用机器的方法是靠自己琢磨,花时间磕,不看说明书。看见他怎么操作的话,有的人会气死。最狠的地方是,有时候,明明可以靠机器做的事,他偏要用手,并且达到和机器一样的精准。不过,这终究不是机器的精准,从数学上说不是,从逻辑上说,更不是。所有说“是”的人,都在用身体来衡量机器。
(容我插叙一个:《霸王别姬》里面,张国荣说的话,每一个字也都是手动合成的。先把他的原声切掉一定的频率,然后再和配音演员的声音贴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贴。这种笨拙然而有用的人机一体,早在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就有了,很多奇迹都是这样诞生的。这对我们理解“人”和“机器”很有帮助。)
其次他没有一个经过理性优化的思想体系,它不简洁,不纯粹,要么逻辑上有矛盾,要么没有逻辑。应该说,他有的那个体系,比较像是“非体系”,它对理性的人们来说有点神秘,整体上不可进入,细节上似曾相识,但是要怎么样组织起来呢?怎样理解它?没法跟上,就没法同意或者否定它。再说他也不再解释自己,语言已经扔在兰通厂了。这咋办。
王凡的极简音乐里,没有公式和规则,它不是归纳和抽象。相反它是手动的,靠感觉。就像兰通厂的工人,并不理解工具理性。每一个声音,每一次重复,对他来说都是真实存在的,需要一一遍历。就像法国邮递员 ferdinand cheval 每天捡石头修建城堡,每一颗石头都是用手摸过的。在洛桑的原生艺术博物馆里,几乎每一件作品都是这样,每个人都有一个宇宙,每一个宇宙都是一针一线造出来的。
在1996年,王凡来到北京,拜访了一些唱片公司,他说我想要做这样的音乐:四把吉他,两个贝司,两套鼓。他说所有的人都笑他。我仿佛看见一个兰州电工在跟人谈论飞碟,可是对方只想聊牛肉面。
那个电工现在用的是笔记本电脑。机器和身体其实是一回事。你怎么理解身体,就怎么理解机器。它们之间的沟通,它们和大自然的沟通,和鬼、菩萨,乃至和时空深处的虚无的沟通,可能并不科学。不过,也竟然就沟通了。
你怎么理解机器,也就怎么理解身体。有的人可能不会造机器,他落后于文明,对立于启蒙,临床医学对此束手无策。惟有艺术既不进步也不倒退,也没有对立面,它可能不够好,但它不会错。它总是关于另外的维度。
小阮跟我说了一下封面设计的事,说王凡想要很多垃圾。他就做了一道长长的垃圾的地平线。还有那种红,那不是纸上呈现的红色,而是笼罩在其他东西之上的红光。那基本上是人间的边界的红,可以看见平时看不见的东西的那个边界。
王凡的音源基本都是采样。他说过,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音,你都可以拿来用。当然版权法可能不是这么说的。当然,他用了你也听不出来。《阿曼达拉振荡》里面,据他自己说,有上千轨声音。首先这不是科学,这是他自己的手工声音合成法。其次,他创造了世界:亲手摸过的城堡就是世界。就不说到底改了多少版了吧(他说过一个吓人的数字)。他使用,一一使用,钟情于“多”,多到不用再区分垃圾和宝贝。
极简主义是对规律的呈现。最好内心也跟着宁静了。王凡走上了相反的道路。他离开人群,但并不像一个松树下的知识分子,或者得了道的穿袍子的家伙。他重复地做着琐屑的工作。包括每天在社交媒体转发数百条帖子,还给所有人点赞。这都是垃圾。这里面没有表现出任何逻辑,更不要说真理。
要是把全世界所有的东西/垃圾,一口气塞进你脑袋里,你也会停止思考。
在演出的时候,王凡趴在电脑或者多轨录音机后面,盯着观众看,像是从极远的地方看全世界所有的人。搞不好他还一个一个地看,看穿,平等而不厌其烦。2006年他在印度伤了腿,那之后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就像蚂蚁一样。”这个蚂蚁的意象和声音一样,和王凡的感谢名单一样,太多了,真是太多了,太具体了,多到几乎一模一样,密集的极简,极多,令人崩溃,真是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妈的太多了,真是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大多了,大了,大了,大了,大了,大了,大了,大了,大了,太大了,太大了,太大了,太大了,多大了,太大了,多大了,太大了,多大了,太大了,多大了,太大了,多大了,太大了,多大了,太大了,多大了,太大了,太大了,太大了,太大了,太大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没有省略号。没有办法省略。就是多。真多。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