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对象


很难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即兴音乐的乐器清单里有了“object”这一项。有人演奏吉他,有人演奏笔记本电脑,有人演奏自制电子乐器,也有人演奏“object”。要怎么翻译呢?我见到比较多的是“物件”。很书面。但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叫“对象”,或者“客体”吧。
“对象”是一个奇怪的词,在中国,也许是从1940年代的红色根据地开始,它取代了“恋人”。因为没有恋人,只有为了意识形态理想而结合起来的同盟,不然的话,就是因为组建生存共同体的需求,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介绍对象”、“找对象”、“这是我对象”,也就是说,寻找一个客体,构建一种交互关系,互为主客。这里面清除了“爱情”这样的布尔乔亚想象,让人和人的关系更加纯粹,更形而上学。

那么“物件”呢?物件是很难将演奏者的目光、欲望、意志反馈回来的。它只是承受。它是单纯的客体。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
如果不那么纠结词语的话,“物件”就是一些小东西,可以是火柴盒,可以是布娃娃,可以是一些石头、钉子、硬币,也可以是钱包、毛巾、杯子、手术刀……几乎可以是一切小东西。但不是电路板、手表、电池、口琴,至少不作为机器或者乐器出现。“物件”是一种简单的物质实体,对于特定的演奏者来说,有着特定的物理特性。比如说,一个人演奏石头,是为了它的硬度,敲起来当当作响,另一个则关心它的形状,让它滚动,发出连续的声音。
有时候,演奏者会注明:“乐器:石头”。这时候石头就不是“物件”了,它是一件主要的乐器,它和演奏者的关系上升了,它有了名字。
所以说,“物件”其实应该翻译做“东西”,或者“玩意儿”。东西尽管没有自己的名字,但总比不是东西好。
谁会跟东西或者玩意儿结婚呢?

好吧我来听一张唱片吧。这是2013年的录音。是英国人 keith rowe 和 graham lambkin 的二重奏。唱片叫做“making a”。两个人分别演奏了:接触式话筒、物件、田野录音;接触式话筒、物件、房间。
这里有链接:
https://erstwhilerecords.bandcamp.com/album/making-a这不是一张典型的演奏物件的唱片。那样的录音,应该在2005年左右,由一个欧洲人,最好是法国人、德国人、西班牙人、英国人或者奥地利人来演奏,最好是独奏,最好没有使用接触式话筒,而是用普通的话筒,通过空气振动来收音。这个人可能用手来拨动、敲打、摩擦这些物件,也可能用棍子、小马达、搅拌器来碰这些物件。所发出的声音通常是干燥平淡的,没有任何的表现性,相反,它突出了物件自身的物理特性。换句话说,就是物质性。就是艺术家尽可能不去表达自我,也不把乐器当做中介,而是让物质世界展现它自己。
与此同时,也可能有人在演奏乐器,但没有一点乐音。乐器和物件一样,不是中介,而是展现出它物质的本性。比如说 axel dörner 的小号、robin hayward 的大号。

那么我举的例子里,接触式话筒也不再是中介,而是乐器。它不是隐形的。它有它自己的特性。还有“房间”。这什么意思呢?难道你是一个巨灵神,你捧着一个房间,像敲鼓那样敲它?嗯,差不多吧,只不过你敲打的是房间的局部,没有任何特定的局部,可以是地板、天花板、墙,但并不特别强调。所要强调的,是“我身在这个房间里,我随遇而安,碰到什么就摸一摸、敲一敲”。
这种随遇而安也体现在田野录音里面:不是什么特别的声音,没有标志性,没有焦点,甚至有时候就是些环境噪音。就像你拍了一张照片,但没有对准任何东西。
所以,在这个录音里,不管是录音器材,还是录音所处的环境,还是那些不知名的物件,都变成了一样的东西。也就是对象。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例子是“演奏物件”这件事的升级版。或者说激进版。因为那些声音,那些发出声音的物件,都不是独一无二的,也不是容易辨认的。
此外,如此看来,他们似乎把演奏的对象降级了,从有名有姓的“小提琴”、“陶瓷杯子”,变成了“物件”。这是一种共产主义的行为吗?我是不是潜意识里想到了 keith rowe 曾经是一个毛派这样的背景?人和物之间的爱情去了哪里?

因为失去了特殊性而不能加入价值交换。
因为失去了名字而回到自然。
因为没有爱情而相忘于江湖。
物件不光是自己降级了,也把演奏者拉低了一点。人和物都是这样的物:普通,普遍,然而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