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可能不是音乐。23。大宗师

william s. burroughs – curse go back (paradigm; 2016)

今天,来来又有点动不了了。他趴在盛水的碗边上,不叫,也不挣扎,只是脑袋不停向左向右转动,不紧不慢,好像在找什么,只是目光并不到处移动。他目光跟随着脑袋的转动,脑袋却并不跟随意志。在我看来,那是一种没有名字的惶惑,来自生命自身的故障。
照例,我们把他抱回沙发上。乔乔给他灌了一些葡萄糖水。过了一会儿,他跳下地去,又能走了。他走去水碗边上,一口气喝了有小半碗水才停。

庄子说,只有动物才能成为动物。
庄子还说,如果你得了人形,就乖乖地受用你的人形,别到处喊我是人。
关于知识:他说要用已知的、可知的这部分,做为碗,去盛未知的、不可知的那部分。或者说用知道做为花盆和肥土,去栽培不知道。但别老想着摘取果实,非要把不知道给翻译出来……要我说,还可以这样说:用知作为踏板,去跃向无知。
因为光靠滋养无知还是不行。因为你局限于人这件事,以人为万物的尺度。只有成为真人才有真知,而你还不是真人。比如说你以为机器是人造的,其实它可能是天然的,你以为人是天然的,可能人才是人造的。就像你自己,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顺应天然地活着,然而你忘了自己打游戏的时候,三天三夜不饿也不困,不知道那又算是什么境界?所谓的人这个概念,这个习惯,也不过是社会和文化的塑造。归根结底,不从人这个概念里跳出去的话,知识有什么用呢。

这两年,来来喜欢趴在沙发上,和我一起听唱片、看电影。有时候他会喊我去沙发上陪他:先是在茶几附近喊我,然后回头跑两步,再看看我,然后跳上沙发的一边,定定站在那里,歪着头看我,有时候还要再叫几声。大声叫,就像是说:赶紧的!
然后他先趴在自己平时趴着的沙发角落里,抬着头,看我是不是乖乖过来。我当然乖乖过来。有时候,我会跟他说一声:你先待着,我倒杯水马上来。摸摸头,然后我去烧开水,洗个杯子,或者切片柠檬,然后倒水,回到沙发上去。我坐在正中间,正对着电视屏幕,耳朵对准两只音箱,呈等边三角形。来来就不再着急了,他缓缓站起身来,踩着我的大腿,如果我是半躺着的就踩着我的肚子,从右边到左边去,枯通一声躺下。
很难说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时候他会盯着屏幕看一阵子。有时候音乐才刚响了几十秒,他听不下去,跳下沙发就走了。但是大多数时间还挺享受的。声波滚滚而来,没有审美,也无善恶,有时候他呼呼大睡,就像是华尔街的银行家,买了林肯中心前三排的票,西蒙·拉特尔爵士指挥着柏林爱乐,他正好睡个好觉。

今天我们听的是威廉·巴勒斯。准确地说,是威廉·s·巴勒斯。
大概是在1968年,他做了这个录音,用来示范拼贴技术。是技术,不是艺术,也不是学术。是用磁带机和剪刀、胶带做的朗诵和谈话拼贴。这样一来,语言就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具体的磁带上的电子。不但带着他本人的独一无二的嗓音,而且可以拿在手里。
当然,大家知道的主要是他的文字作品:他也把打印出来的文字剪开、拼贴起来。那里面没有嗓音,只有字体、字号、颜色、纸的质感,然后是文字被任意组合后的奇怪的意义。有的变成了他的朗诵素材,有的变成了小说,有的什么都不是。
此外他并不是一个人干这些事。他有个好朋友叫 brion gysin,也就是布莱恩·盖辛,据说就是他第一个发明了这件事。但显然巴勒斯更有名一些,而且,他做的拼贴实验要更多、更深入,对他来说,这一门技术,关系到人的生存的根本。简单地说,巴勒斯认为语言是一种病毒,人类心智被语言所控制,要想反制,就得先破坏语言,然后精神得到自由。那么把原本流畅的句子剪开,再拼贴,在熟悉的思维中制造出断裂,语言这机器出了故障,人就从意义的幻觉中停下来。再加上不断重复,词语在意识深处敲打,一扇小门就开了。
这个词叫做 cut up。不叫 collage。后者是拼贴画的意思,也可引申到拼贴的一切。搞不好还可以扯到蒙太奇上面去。cut up 是盖辛和巴勒斯专用的词。它强调的是剪开,不是组合,蒙太奇也罢,collage 也罢,都想要得到一个好的结果,cut up 则不,它要的不再是控制而是意外:意义本来是行云流水,人模狗样,对,给它斩断。枯通一声你踩不住了,掉下去了,前言搭不上后语,愣神了。也就快要悟了。
当然巴勒斯没有悟这个词。他倒是哈佛高材生,然而既不信东方也不信西方,他信的,不在人这个概念里。

1968年,巴勒斯54岁。他这一年给1922年的默片《女巫》录了个解说版。今天听的这张唱片叫做 curse go back,咒语回归,这句话就是从解说词里来的。
来来趴在我身边,没精打采,不像昨天吃饱了睡得四脚朝天,还做梦,拿后爪蹬我。
巴勒斯录了一些他自己的话。他冷硬的鼻音和人保持距离,有微小的混响,没有表情,不参与垮掉一代的理想和激情。他是那帮人里面惟一的前卫分子。他后半辈子录了不少的朗诵,靠巡回朗诵还能维生。不过,并不是每一份录音都像这个,完整,清晰,而且使人和自己产生距离。
他在录音里说,我来示范一下 cut up。然后他就开始快进、倒带、重复,不时发出操作机器的声音,咔哒或者枯通。词语和句子呈碎片状,被他剪开,随意粘起来。不仅如此,他还模仿着机器,重复着说:the life, the life, the life… the words, the words, the words, the words… the wordssss. 也就是“生命,生命,生命……”还有“词语,词语,词雨,词羽,此吁……”
模仿机器的意思,就是从人里面展示出机器来:这就是软机器,也叫人。
我英语不行,听懂了一点而已。他说:to stay absent, to be nobody, to stay present, to be a body… 也就是缺席待着,做个无人,在场待着,做个人。他说了一些绕口令似的句子。他用磁带机和软机器重复着词和句子。关于现在和过去和未来,他说要想摧毁过去就得成为过去。这些词和句子的结构不像往常的音乐,起承转合,几条线相互缠绕着往下延展。不是。倒很像后来的电子乐,尤其是 idm,差异与重复的音乐,没头没尾,元素之间可以任意组合。但和音乐不同,每一个单元都是词,有确切的含义。含义和声音都在重复,也在重复中变化,像机器的咒语。
在对抗山达基科学教的行动中,巴勒斯每天去科学教伦敦总部门口录音,然后重复播放。他相信魔法。后来科学教果然搬家了。

科学家说,研究猫的大脑可以发现,在猫的视觉形象中,人都长着猫脸。我看过那些图片,很模糊,不过的确不像人。真是好笑啊,哈哈。然而,人的视觉形象也是由类似的机制所塑造的吧。人怎么才能知道一张脸究竟是什么样呢?人每天盯着猫看,是为了从中看到人性吗?那是一种人越来越少从人类脸上看到的东西吧。
有时候我会想,来来眼中的我们,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他知道听音乐、看电影是怎么回事吗?那是和晒太阳一样的事吧?类似于按摩吧。对猫来说,这些声音并不传达任何含义,和吃饭无关,和报警无关,其中尤其并不包含符号,也就更接近于振动,有的重一点,有的轻一点,既然我喜欢,那就一起待着呗。待在一个听着音乐消磨时间的人的身边,总归是舒服的吧。

经过20年的训练,不管音箱里传出的声音如何影响人的情绪,来来都已经不为所动。有的阴沉,有的优雅,有的暴躁,对他来说都是一回事。不是说他听不懂人的语气,不能判断其中的性情,而是他知道这都是录音。至于高明与否,是德国版还是美国版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他一视同仁。
语言是人类独有的。几乎可以这样说吧。语言塑造了思维方式。没有人能思考一个没有词语对应的东西:那差不多就是知识的界限之外了。不过,有些人删除词语,倒不是为了守护未知,而是为了压缩已知,也就毁坏我们跃向无知所需的技术。
山藏在海里,船藏在山谷里,世界藏在语言里:罩着世界的那张布,就是语言所理解,所解释的总和。语言在变,这伪装也在变,然而世界藏在下面打着呼噜,好好的。
巴勒斯没有表情。他只谈控制和反制。他不像是一个高人,倒像是一个迷信阴谋论的孤寡老人,一辈子关心鬼魂、外星人、出神、部落,一辈子过着畸零的生活……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是以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
通过录音,他传递着他的没有表情的身体。而身体,换个角度来理解,是软机器。要吃,要喝,要睡觉,有时候出故障,无时无刻不在用电子传递信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生化反应,谈不上设计得多完美,就个体而言迟早报废。就像这张黑胶唱片,它同时对一个人和一只猫重复着咒语,内容无法翻译,不需要回答,它一边磨损,一边在我们的感受中塑造着它自己。或许也在我们的理解中发展着自己,变成一种知识,好让下一个有剪刀的人来弄成碎片,踩着,跃向无知。
用庄子的话说,黑胶唱片活着也不高兴,死掉也不伤心,对自己是人还是机器没有概念,如果停电,就满足于沉默。万物也就皆入于机。

来来藏在猫这个概念里已经有20年了。我想,他活着还是挺高兴的。有一天他会死,我们会伤心。不知道下辈子他会做人还是做猫,是男的还是女的。要知道,我在用“他”这个词的时候,或者说早在用“来来”给他命名的时候,就已经塑造了他存在中的人性。包括人类男性的性质。而我对他的塑造,反过来又塑造了我的人的尺度,和我之为人的惯性。那么我愿他有一天不人不猫,不男不女,不生不灭。

202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