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可能不是音乐。22。你们全家都是正弦波 ​

sachiko m – bar sachiko (improvised music from japan; 2004)

有那么一阵子,可能现在的很多朋友没赶上,或者已经忘了,总之就是有那么两三年,好多人学会了一个词叫做正弦波:啊那什么,他那个音乐啊,充满了正弦波!

这听起来就像是90年代的“重金属”,约等于大音量的摇滚乐或者迪斯科,是一个常出现在晚报上的贬义词。

当然正弦波是一个褒义词。意思是很酷的电子声音,物质感强烈,不像任何乐器或者自然界的声音。是那些坐在桌子后面演奏的人爱用的声音。当然这个和正弦波没有什么关系。

正弦波就是那种特别单纯的振动,比如说测听力的时候,音叉敲出来的声音。可能特别高,一万多赫兹:嘤!像一丝钢针。可能特别低,45赫兹:嗡!像一片黑雾。可能出现在电影片头之前,是测试音:滴!像一根金条。这个词的流行,可能是因为那阵子北京好多人的确爱用正弦波。比如说我。我先试试演出场地的音箱,结实的话,就可以来一个35赫兹的,持续10分钟,先把大家肚子振破了再说,头晕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要么同时加一个40赫兹的,两个互相干涉,观众腿都软了,一辈子都忘不了我。要是再加一个一万多赫兹的,就有一种磁性的感觉,特别化学,感觉时空都变形了……此外,就是因为 sachiko m,她几乎是只用正弦波演奏的。

2009年,她在798的伊比利亚艺术中心演出,在院子里,一百多观众都是第一次看她独奏,大多数人根本没听过这种音乐。她就往那一坐。特别安静。手指一按,叮——,十几分钟就出去了。就那一个声音。飘着柳絮。远处工地上偶尔传来一阵子敲敲打打。偶尔有一点小风。在某个合适的地方,她换个叮,又出去不知道多久,以及管她多久,随她多久。那就是所谓的气场特别好。大家真是如痴如醉。

好多人说听不下去。那是在家,一个人听,看不见一个安静的人在面前,也没有另外一百人给你加持,找不到理由去渡过眼下的几十分钟。不过,人多也不一定就有气场。这件事很微妙,取决于人群中有多少人喜欢你,有多少人咬牙切齿。有一次,是在英国还是俄罗斯呢,在一个高雅的地方,比如说,一个音乐厅,她用了一个大约3000赫兹的明亮的“叮”,大约30分钟没有变化。观众很快就开始抗议了,一直喊叫喊到最后,她也没变。我忘了是谁说的这件事了。反正挺像她。

然而气场这说法终究是出于价值判断,气场好,气场强大:一种好的结果,一种和谐,共情。气场弱,气场乱了:一屋子人在聊天,你的音乐抓不住人。然而为什么一定要抓住,以及一定要被抓住?这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你们心情好的时候爱说的“无分别心”去了哪里呢?sachiko m 一点也没有为改善气场而放弃自己,她像镜子呈现出一场冲突,消费者没有得到满足,这不好吗?

然而我也经历过一次特别好的气场。那是一个有名的自由爵士鼓手来北京演出。我的几个朋友作为嘉宾,也参加了演出。是大家期待已久的事件,还没有发生就已经被加持。场地里挤满了人,很多人也都互相认识。在合奏时,音量大极了,是整片的噪音,观众开心得不行,拆掉了舞台前边用来阻挡冲击的护栏。吉他手的手搞不好都抽筋了,后来干脆不用手了,他踩在琴上,像一个吉米哼缀克斯。调音的朋友跟我说,啊我都哭了,你看,你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我也感动得不行,主要是因为这一屋子人,倒不是因为音乐。音乐呢我有另外的想法,我觉得激烈的表情应该伴着富于变化的音乐,就像噪音墙理应搭配面无表情的黑衣人。那天的高潮并不华美,也不燥烈,吉他和萨克斯只是在原地重复,有种语言跟不上激情的感觉。当然我可能是错的。我通常是错的。然而我感动了。

如果 sachiko m 的音乐能让人感动,也不会是情感上的感动吧。

我们称之为生命的感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语言作用在不同的人的身上,比如说在外国人身上,是不是除了含义,还有着同样的隐秘的效力,比如结构、粘度、时间?踩在语言的边界上,眺望着边界之外的我,所运用的直觉,难度是一种脱离身体也悬空于语言的天地之精气吗?

那次,海报上出现了 sachiko m 的本名,她说啊我喜欢这个设计,那就不用改了。后来大友良英解释说,通常,她会坚持要改成艺名,不然的话取消演出也是可以的。那是阮千瑞做的设计,用了她的背影:一个安静的人,坐在小桌前。

按照新闻出版的法规,这个艺名是不对的。必须要翻译成汉语。然而她就是想要一个不可以翻译的名字。不然的话,萨奇考·爱姆?撒气科·艾穆?听起来一样,看起来不一样。意思一样,感觉不一样。语言不一样,气氛也不一样。音乐是没法翻译的,人的名字是可以的。她的坚持又是为了什么呢?

骏园代表《艺术世界》做了采访。她说,我就是想做一种简单的音乐。有人问,那么如果合奏的人特别吵怎么办?她说那我就坐着,等一个可以出声的机会,如果没有,就一直坐着,只要我在场,也都是在演奏啊。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1999年的8月。香港的李劲松带她和大友良英来北京演出。我是主办人。那时候,以密集然而清晰的大信息量著称的 groundzero 已经解散一年多,他们俩组建了 filament 二重奏。filament 就是真空管放大器里面那根钨丝。“看起来纤细,但是能推动强大的能量”。这是他们转向安静的音乐的开始。正好那个时间,秋山、中村、杉本这几位也在朝向“声响派”(也许“音响系”更准确)过渡。在德国和荷兰,“弯的外涩”群体也正在集结。柏林的“实时音乐”还没有命名,但是所谓的化约主义已经出现,开始告别高度复杂的阿多诺主义。美国呢,有“小写音乐”,是电子音乐在声音艺术的推动下,朝向极微观、客观的发展……

那时候 sachiko m 就用采样器。不过她用的不是采样器的采样功能,而是其中自带的正弦波发生器。有一点买椟还珠的意思。

20年来,她也不是没有用过别的乐器。她偶尔也会用一片接触式话筒。没有效果器,没有电脑,就那么一个小铜片。此外,后来,采样器也换成了定制的正弦波发生器。最近几年,也许十年吧,她的演奏也变得复杂了一些,除了很长时间的“叮——”,也会有快速按下开关按钮而发出的“噼啪”。

在时间流动的幻觉里,一个明亮单纯持续不变的声音既是静止不动的,也是直线延续的,其他的声音,随着感觉的变化,在它之上之下、之外,也许还有之内,也变化着。何况身体一动,两耳角度变了,那声音立刻就变,忽大忽小如水波海浪。

sachiko m 只出过两张全长的独奏专辑,一张是2004年,《sachiko 的酒吧》,叮——:在3000赫兹上持续30分钟之后叠加一个1500赫兹25分钟之后消失只剩3000赫兹再5分钟戛然而止,它不动,我头动,心动,天下全都在动。一张是2007年,《sachiko 的沙龙》,以噼啪为主:第40分钟左右出现一秒肥厚低频倏忽而逝令人不知所措。

其实我还去过一个 sachiko 的咖啡。那是在东京,传奇的演出场地 off site 的二楼。两张小桌子,不到两米的吧台,阳光挺好,背景音乐就是 sachiko m 的正弦波。也能听见附近街巷的声音在浮动,没有那种闹市的发动机的低频海洋,也就显得通透。正弦波和环境声音量都不大,都不着急,因此贴切。阳光也就格外地好。我们在上海演出的时候,她去育音堂后面的公园逛了一圈,回来说,我该做一张 sachiko 的公园才好。是啊,那得是多么好的阳光。

带我去 off site 的人还挺特别的,他是 marble sheep 乐队的松谷健,迷幻摇滚圈的大师兄。如果有人读到这里,又碰巧见到了他,请代我说声谢谢。

2020.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