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可能不是音乐。24。我心亦如狗

team of jeremy roht, west dawson, yukon-territory (supposé; 2001)

偈云:
我心如土豆,
我心亦如狗。
世上若无我,
心头对狗头。

话说前两天,闲着,看电脑浏览器停在脸书页面上,就去逛逛,看到有人发了个链接:是家里没人时候拍的视频:狗子也闲着,看钢琴盖子没盖,就跑去两爪往上一搭,当当~~~琴弦响了,狗子仰头长歌,嗷~~~。然后它抬爪,再落下,又是当当~~~,又是嗷~~~。这样总有七八个来回,可高兴了。
看到有这么高兴的狗子。大家都高兴。我尤其高兴。因为刚听完一张狗叫的唱片。那里面有群狗,有独奏狗,有对唱的狗,有领唱合唱的狗,嗷嗷兼汪汪,天下无事。

怎么说呢,本来我不懂狗子这个词。我只会说狗。狗东西。小狗。死狗二流子。后来有个爱狗的朋友,说我养的犬如何如何。我的犬啊,不是狗,是犬,你要分清楚。然而我哪里分得清楚。他说的是大狼狗,烈犬。远远地瞪着你,也不叫,只是不再趴着了,悄悄站起来,等你走近了才狂吠起来,扯着铁链子往前扑,要和你拼命。我总归是魂飞魄散,再也不要见它。
江南人用狗子这个词,我后来才知道的。不过,也说不上到底哪样算是狗子,是不是咬人也还叫狗子,又或者江南狗不咬人?好吧,这个“子”听起来要亲切一些,我会想,人家物产丰富,人和狗都有的吃,狗也不栓着,跑来跑去的吸收了许多人气,也就相安无事了。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我对狗子客气一点,它也就过得去。过得去就好,至于人类的好朋友,我终归是不信的,人类自己都不是好朋友,何况狗乎。自家人当然另说,然而那些没喂过骨头的人,外人,外地人,搞不好局势变了,人气败落,狗子仁至义尽而翻脸也不是不可能。

我的心啊,真是太冷静,不仁。子会不会生气呢。

我那个养犬的朋友,也算是个古人了。在古时候,他住在郊外一个大院子里,过着波西米亚艺术家的日子,有他吃的就有犬吃的,没他吃的也有犬吃的,大家又穷又快活。有一天,附近出了件案子,一时查不到线索,照例就查到了外人的身上。倒也并不查,而是直接弄走,关了。那时候外人是可以随便关的,有的还要派去做官役,通常是挖沙子,有时候差官费心将他们送上驿道,就回原籍休养了。这事自古有之,谁让你昼伏夜出,食菜事魔,要做个自由的灵魂呢。
我朋友也是个结实的小伙,折腾一番还是回来了。然而犬已经饿死了。
后来他自比狂犬,写了一卷奇书,怪力乱神,有晋人长啸的风骨。

那唱片里的狗叫,是奥地利人 oswald wiener 和 helmut schoener 录的。是在加拿大育空山区,一群拉雪橇的狗,分别是骨头、小鸡、扣扣、闪闪、福宝、射线枪、朱熊、歪歪,还有两只没有起名的小狗子。
奥斯瓦尔德·维纳是个奇人。总的来说他是个控制论和人工智能专家,兼实验作家。年轻时,他写过一本书,叫做《中欧改良,一部小说》,被称作“20世纪最脱序的小说”。这书我没读过,只知道和我喜欢的一样,里面没一个大写字母。他上大学时学的是非洲语言,还有音乐、法律和数学,同时还在爵士乐队里吹小号。在这之前,大约是1953年吧,18岁,他和朋友们组建了“维也纳小组”。这个小组呢,和稍后的维也纳行动艺术有很大关系,不过更偏重语言探索,就我所知,也在声音诗、实验诗上面下了很大功夫。有一篇关于他的文章是这样开头的:
1968年,当维也纳行动主义者们在维也纳大学第一演讲厅的“艺术与革命”活动中撒尿、手淫、呕吐的时候,同时相伴的,是32岁的奥斯瓦尔德·维纳关于言语和思想的演讲。
后来,因为搞艺术亵渎神明,事情搞大,维纳就离开维也纳,搬到了柏林。

我,一个人,要怎么样描述狗叫呢?
不是语言无能为力,是我不行。子从不谈论奇怪的东西,也不谈论死。这是一种实在的态度。他不希望大家好高骛远,然而后人给他扯到了维特根斯坦,这就是不要脸。维特根斯坦所说的沉默,是一种简单的逻辑的事实,因为你没法用语言去谈论语言之外的东西。子呢,他只是伦理上限定一个范围,不谈常识之外的东西,不谈出世间法,这样,在一个只有经验的世界里,君臣父子可以各得其所。
至于我,我需要科学的帮助。录音机就是其中一种。录下来,反复辨认,对比。必要的话,可以分析一下频率,看它喜欢在哪个高度嚎叫,有没有固定的滑音的模式,是不是合上了人类音乐中特定的音区……然后,我想,既然有了科学,还要我做什么呢?

再之前,我还听了另一张唱片,是1971年,美国的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送给会员的,叫做《狼的语言和音乐》。那里面有影星罗伯特·雷德福的解说。这个雷德福我可是知道,他在《美国队长2》里面演反派,是神盾局的二把手,对领袖不忠诚,妄图阴谋夺权,搞了一个秘密组织叫做九头蛇,然而,当然,事情败露了,他挟持了黑寡妇要叛逃,被一把手击毙。这个一把手呢,是一个独眼龙,时时刻刻都在瞄准,所以他掏出枪来,啪啪!正中心口……
诶。你们大概是不看这种电影的吧。
雷德福是个自然爱好者,是野生动物的好朋友。他配和着田野录音,解说了狼叫这件事:有一只狼独自勘察,四处叫一叫,远处的群狼随后和它呼应起来……有一只小狼崽学习叫……过了半年它进步好多……两群狼一起叫起来是这样的……其实,狼的长嚎变化很多,而且每只狼都有自己的风格……狼通过叫声可以定位空间,可以和同伴通讯……

有一次,我在云南乡间住了几天。夜里想出去录音,还没走几步,邻居家的狗叫了。一时间总有20只狗从四面八方叫了回来,也许50只,汪汪,嗷嗷,哈哈,总之我是慌了,转身回了屋,听这片此起彼伏的叫声达10分钟之久。乡下没有高楼,狗叫声的回响少,方向感强,有些还能听出那些院子四壁的混响。夜里漆黑一片,人都睡了,只有这个,搞不好狗们也挺高兴的。那是一个仅仅由叫声支持起来的空间的事实。你说,除了相互支援、打气,它们也会享受这放声大叫的快乐吗?
那些在育空雪山上嚎叫的狗,有没有觉得天下空空如也,只有这副躯壳,在心跳,在呼吸,热气向着四野喷射,声音振动了自己也震动了松枝,而自己和松枝原来正是一体,是不可分离的世界呢?
在狗叫唱片的封套里,维纳写了几句话,他说,按照达尔文主义者的说法,语言先于音乐,也就是说人要先学会说话,才会有闲心搞艺术。听起来有一点耳熟。我从小学就一直在听这样的教导:不许踢球!不许弹吉他!不许读课外书!学生学习,艺术家搞艺术,清洁工扫大街,优胜劣汰,人民各安其分,这大概是子也会喜欢的说法吧。
此外,当然,动物为了追求配偶,在不会说话的情况下,也免不了要卖力嚎叫。在人类高级的审美的耳朵听来,嚎叫悠扬,庶几脱离了“声”而近乎于“音”,可以比之为“乐”。然而这种功能性的唱歌,终究不和人类的艺术一样,尤其是它不合于天地,可以比之为乐而终究不配为乐。那么,艺术是什么呢,艺术是没有用的东西。
维纳说,明明狗就是为了自己高兴而叫的呀。

好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去工作室的路上,看到两只小狗关在一个铁笼里,外面贴了张纸,上书:想要抱走。
啥意思?我给断了个句,应该是:想要,抱走。当然不想要。我家猫能答应吗。可是它们也就一瓶酱油那么大,东倒西歪,在铁笼子里趴着,忽而睁开眼,东张西望,也不知道该望什么。我倒也没有生起爱心,冷静想了一下,诶,天下失去仁已经很久了,不要说圣人不再出现,就是心中有仁的根基,受过道的熏陶,能够被理说服的人,也不多了呀。万一我一转身,谁把它们拎走,烹了,又该怎生是好?
我就给带回了工作室,拍张照片,问问大家谁想养狗啊。
这两只小土狗,一只黑,一只黄。都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心想可别死在这里啊,你死了我可不哭。赶紧弄点吃的,弄点水,往嘴边递。黑狗过一会儿明白过来了,开始吃东西,然后继续睡。黄狗软绵绵的趴着,好像还不会吃饭,得现学。黑狗睡醒了继续吃。黄狗也吃,也睡。过了一个小时,两个狗子开始到处探索了,东爬一爬,西闻一闻。黑狗探索到了沙发底下,黄狗探索了半个阳台。
我就开始给它们起名字。怎么说呢?这就是语言。没有名字就只是狗而不具备特殊性,没有性格,经不起谈论。它们在我的思维里就只是两团颜色,热乎乎,沉甸甸,然而终究是不及物的。我说好,你就叫变蛋好了。你呢,你叫皮蛋。变蛋和皮蛋在语言里是同一个所指,但能指不同,声音不同。能指有它自己的旁逸斜出,所以终究不是同一件事。
变蛋已经会嘤嘤地哼唧了,皮蛋还只会呼噜呼噜地喘。我没有养过狗,不知道是它们会叫而没有叫,还是正要开始学着叫。总之是没有听到它们用叫声沟通,以及快活地为自己的存在而演奏音乐。它们和我的缘分就停留在语言和沉默之间。那天中午,我那养过犬的朋友,派了个人来,把变蛋和皮蛋接走了。

子非狗,安知狗不知天地之气合于此身。
子非我,安知我心非狗。

202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