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展,一个关于工具、设备、乐器的展览。每两月一件。
“tool”, an exhibition about tools, instruments and so on.
李朝琳:无题 | li chaolin: projet sans titre
腾讯; vimeo
表演视频;2019 | video documentary of performance | 2019
李朝琳出生在四川,曾经住在北京。现在在法国。这件基于表演的录像作品《无题》中用到了颜峻作品剩下的一袋硬币。所以颜峻和她做了一个漫长的邮件对谈,时间跨度是2019年12月到2020年5月。
l(李朝琳):
我的随行行李箱有被借用托运你那件作品中其中一部分的硬币(没记错的话是300欧吧),这大概是我行李箱托过最重的东西了。它下沉我担心它的轱辘会自行脱落因为无法承重。
天还没有黑,我们去到你在柏林的驻留工作室,把箱子里密封好一条一条的硬币拿出来,拆开,清点,重新分装在一个一个的麻布袋子里。
Axel看着一堆说:真是些奇怪的东西。你在一边一直掂量装满价值10欧元的一分硬币的麻袋。
整个麻袋都饱满了,而且它看起来质量还不错。
y(颜峻):
圣诞快乐!
今天醒来听说了两个认识的人一个自杀一个病死了。这比我想的要真实一点。醒来之前,我以为今天又是平庸的一天。
那些小麻袋是在modulor买的,其实质量不好,很多都破了。不过,每10欧元就要2.1公斤,的确很沉。
30000枚崭新的硬币啊,我对一模一样的工业制品有种迷恋,从小这样。
在你的作品中看见人拿着小袋装的硬币,能感觉到手里的份量。
我不想问你为什么会在作品中用硬币,我想问,为什么你不是自己亲自表演。
l:
我在想象这个作品的时候,就已经有别人来演这个比较具象的想法了。这个想法类似于记录这个演出的摄像机,它明确了一种内部和外部的区分,但又不分离。我来到摄像机前面来看见我身在其中。当然如果自己演,我想我会不需要那个实时影像,这样的话就会是另外一件作品了。
这个剧本是用法语写的,我希望演出者在自言自语的时候用的是法语。
演出写作者Louis Andrews是一个法语诗人。所以由他来演再好不过了。
我想知道有没有硬币从那个袋子里露出来呢?
有没有人在拎着袋子的时候就破了…这些硬币的后续呢?
对了,今天是真正的圣诞快乐。
y:
有人跟我说过,走路的时候发现硬币漏了出来。可惜没有人一直让它漏下去。我想起Francis Alÿs手里拿着一罐漏的油漆,一路经过军营之类的地方,最后到了画廊。
2018年底,我有个作品在柏林演,我准备了一袋硬币,打算做为唱片卖掉。结果那个音乐节取消了卖唱片的桌子,我就把它送了朋友。那里面有个u盘,是我数完这些硬币的录音文件
还有一袋我放在工作室,做为招财的吉祥物了。现在好像还剩几袋,在柏林的朋友家。
你什么时候开始用录像做作品的?是不是和成天在youtube上看录像作品有关系?
监视器里的身体一直在活动,在跳,然后捡钱,图像是比较低清晰度的。舞台上的人很冷静,给我们的图像也比较高清晰度。这两层,是不是有种智力上的关系?
现在媒体啊图像啊这些东西很热门,你有没有读到一些学术性的文字,觉得有共鸣的?
l:
Francis Alÿs是一个非常喜欢走路的人不是吗,他带着绵羊绕广场转圈的那件作品是不是像音乐里“loop”那个词,反正我是会睡着的。最近不知道在哪里看见一句话说“会不会有人从来没有数过绵羊就睡着了”。
我是觉得肯定是有关系(成天在网上看录像作品), 但是关系有多大多小,是不是有特别直接的影响就不一定了。用录像开始做作品,大概要从微信朋友圈的小视频功能兴起算起,那时候特无聊又想跟身边的朋友发生互动。就天天用手机拍些特别粗糙的小视频。
类似于揉一团纸立马松开手,转一圈塑料水管,挤压一个纸杯这样无聊的事情……后来你告诉我田中功起也做了类似的录像。后来发现了Fischli & Weiss、Roman Signer都特别喜欢。
智力上的关系怎么说,我想听一听你的。倒是我们当时在排练的时候,在另一个空间的 Leo (带着硬币表演者)能够非常清楚的听到 Louis(写作表演者)的指令,Lousi的声音可以传到那个空间连接的音响里。排练时Leo的表演和Louis的指令是同步的,但是演出当天,Louis用了更加自言自语时的音量说话,导致隔离空间中的Leo完全听不见Louis的指令,在另一个空间的她靠记忆感觉去执行Louis的指令,就变成了录像里的指令和执行不同的两层,这反而比我之前想的倒好一些,在控制里面变异。关于图像的问题是不是一种不断在压缩转换损失的问题,现场的视频相对还算清晰,录这个演出的摄像机其实一定程度上确定了观众席。Leo表演的小空间是一个有两面墙是透明可视的办公空间,路过的人可以看到Leo在那里面循环的走路,有些人可能并不知道这个与另一个房间的关系,两个表演是平行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自己有个误解,所以确实逼自己吞了一些学术型的难消化的东西,把话语圈起来的那种。但是幸好后来好像睡了一场很长的午觉一样。留下的好像是些梦话。前段时间约翰·凯奇谈杜尚晚年下棋的《rire et se taire》(笑与沉默)我一直在数凯奇到底笑了多少次,哈哈。现在你可以数我的了大概,哈哈。媒体图像现在确实很热门,你有没有用过抖音之类软件刷视频,我倒是在里面找到了不少共鸣。
y:
我真的是从来没有数过绵羊就睡着了的。我最爱的就是睡觉。有时候在演出前或者在车里,我可以睡2分钟,还可以做梦。
如果有什么智力上的关系,那也应该是简单的。不像是我们现在说出来的这么多。一层又一层,现场的玻璃墙,现场的观众看到的 louis 和他背后的视频,我们看到的视频里的 louis 和他背后的视频……那就是视频的现场、现场的视频,这两件事纠缠在一起。厨房里播放着 youtube 视频的电脑,也是一种现场吧。身临其境的时候,我们已经不会像20年前那样对视频产生崇拜的感情了,更不要说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那几代人。从盗版录像带和一块钱三部的录像馆开始,图像就已经现场化了,我虽然没有对着电视机打过手枪,但是很多朋友都打过的。学者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仍然像是图像有多么崇高的力量,好像现在它陨落了什么的,然后每个学者都好像是是发现这件事的第一个人。
看 roman signer 的展览那天,我心脏不舒服,看完300多个显示屏之后,感觉要倒下了。真是没觉得他的作品应该这样看。
按照你的办法,也许数一遍总共多少个显示屏就可以出去透气了。
倒是我宁肯说,bruce nauman 的表演录像是一种专门的形式,就是专为表演做的录像,专为录像做的表演。你的也是,专为混淆现场和视频而做的。看着视频的时候我特别渴望坐在现场,但也知道在现场就会失去这样的渴望。
那么,刚写完论文,现在你在做什么呢?
l:
睡觉是对现实的一种反抗不是吗,睡觉是艺术家工作的一部分。
刚到法国那年整天去蓬皮杜的影像资料馆看Roman Signer的录像,不知不觉就会睡过去,醒来后就会有种奇妙的感觉。美术馆是治疗失眠的好地方。
后来搬到安讷西,这里的风景类似于在Signer影像里风景, 我更少看signer,偶尔会特意在电脑上去看一看,现在我的房间里贴着Peter Liecht拍的Signer四张电影海报,五个紧闭的窗户,打开, 爆炸,窗户合上,冒烟。贴在墙上后我几乎不注意这些海报,就像它们本来就在那里一样。
我写完论文已经好一阵子了,写完就空了,到现在还空着。倒不完全是论文的事,是最近一切堆积起来的反应。
\\\\\\\\\\\\\\\\\\\\\\\\\\\\\\? ? z z z z x? ?男男女女n((这是我家猫Basique打的, 它跟你打个招呼 )
y:
basque 这个名字和 basquiat 有没有关系?有时候想起来这些处在某些事情的开始点的人,会觉得非常困惑。比如说 basquiat 就在 hip-hop 开始的地方,也在麦当娜开始的地方,快速地路过了一下。但我不知道我的困惑是什么。真想去看 basquiat 的展览啊,我会在脑子里播放 hip-hop 和无浪潮音乐。
我有一张 signer 的黑胶。是他在圣加伦的某条河里录的。很业余的录音。30欧元。我会因为它花了我30欧元而特别用力地听。这种体验真是神奇。一点困惑都没有。特别清晰,特别真切。我去过几次圣加伦,路过任何一处河水的时候都会仔细听一会儿。不能不说30欧元和10欧元是不一样的。
你最近睡得好吗?
l:
其实是叫Basique, 倒是跟Basquiat完全没有关系,Basique在法语里面是基础,基本的意思,这倒是让我想起了Andy Warhol,可能在这点上是跟Basquiat勉强扯上了关系。在离开北京前,在UCCA还是哪里看到过Basiquiat的画,那个时候你知道,我视他为偶像,我当时无比兴奋,但是我知道不是因为那幅画,那幅画好像挺普通的印象中。后来倒是真的看到Basquiat 的展览了,就很平静,倒不是说看多了或者什么的,第一次在美术馆里看到杜尚,毕加索,马蒂斯也都觉得自己平静的过分,完全不激动。反倒是在书里读到这些名字更让人激动。
我最近一次听到河流的声音,是你给我那张Jean-luc Guionnet在安讷西做的录音。但是很有可能没有自己花掉30欧, 也没有仔细听安讷西河水声。
最近睡的还不错,安讷西突然一下变成了法国的疫情严重区,昨天梦到自己误了回家的飞机,从哥本哈根到宜宾的。刚看了蔡明亮的电影,现在我的房间很安静。
y: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说这几年你怎么变成了艺术家?
哈哈哈。
我是说,那时候除了 basquiat 你还有哪些偶像?你一直和艺术家这个职业保持距离,还有艺术圈。现在呢?你有哪些艺术家朋友?是不是都是女的啊?
l:
我在想我这几年睡过了头可能,哈哈。
那个时候可能就真的没有了,稍微后来有博伊斯,博伊斯变成偶像可能是因为我当时的艺术史老师。他总是在讲博伊斯的时候眉毛上扬,有时还不得不松开衬衣最上面那颗纽扣。还有前几年有段时间是Tino Sehgal,我们还在2017年新年那天去敲了他住所的门。我在并没有太解读博伊斯的时候视他为偶像,当然现在也没有。没有必要的那种没有。博伊斯那里有一种非常强大的东西,甚至难以绕过。艺术家创造雕塑同时又被雕塑。我记得我第一次在蓬皮杜看到博伊斯的作品,一整个房间布满的毛毡布和一架钢琴,整个房间都是毛毡布陈年灰尘的味道。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博伊斯是谁,不上艺术史我也记不住那些毛毡或者钢琴,灰尘的味道不用记录在艺术史里。和灰尘的味道同样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刚到巴黎的时候,一位老先生时常周末在奥赛博物馆门口模仿路人,他总是迅速捕捉一些路人的特征自行放大使其戏剧, 他跟着路人变成路人,有时候又突然跳出来吓一吓路人,有时候自赋权利进行路人交通管制。坐在奥赛博物馆广场楼梯上的休息的人总是被他不小心变成了观众,从广场旁边经过的路人又总是不小心被他变成了演员。那些经常在博物馆门口演奏各种乐器的街头艺人也总是不小心就变成了他的同盟。我时不时会想起这位老先生,不晓得他在平日里是做什么的,他是不是一个职业表演者呢,在他表演的地方并没有一只帽子。
艺术家朋友?我不知道怎么去搜索这个结果, 确实身边很多做创作的女生。关于保持距离这件事呢,我现在需要14天之后再和你聊。
y:
已经14天过去了。来说说吧。
你在微信上发了一张照片,上面有一句话,“i am not an artist”。我们都知道,只有艺术家会说这样的话。
l:
我忘记我要说什么了,保持距离这件事呢,在国外生活时间一长距离这件事就变得非常日常也很耐受。
不管是物理的,心理的,语言的,还是文化的?距离的同时又被互联网化解。
目前大部分的人已经或者正在物理空间上实践保持距离这件事,反之就会有潜在的危险。社交距离让很多艺术活动转换成线上状态。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可能也不得不面对在保持距离下去进行生活和工作,这是一种常态又像是一个陷阱。
我很小的时候家那边有一家修钟表的店,叫做《不准、再来》(没记错的话中间有个顿号), 我疑惑了很久,明明开了店,为什么不准再去呢?
后来我妈向我解释了这里面的文字游戏。说等钟表不准再过来之外,她说还表示他们技术过硬,去过店里修过表的都不会不准了也不用再去了。
我到现在也时常赞叹店家用字准确,也庆幸有我妈从两种维度上的解说。现在想来,这算是我最早接触到的概念艺术了吧. 虽然后来没多久这家店就永远关门了。
我把“ I am not an artist” 印在我的日历上,杂志上,笔记本,在这里其实有一个我对我的身份投掷出来的一个原始位置,对“授权”的不肯定?灵魂发问:身份是不是纯属虚构呢?我是不是一个中心呢?我是我呢还是我是作为艺术家的我?我创造了艺术家这个身份还是艺术家创造了我?我本身已经这么复杂,那么艺术家这个身份显然不能够代表我。身份是不是纯属虚构呢?身份是不是纯属虚构呢?
我还在日历上报纸上笔记本上印有“ I am an artist”? 和“ We are an artist”。
有段时间我老在网上看一个国内的辩论综艺节目《奇葩说》,里面的人围绕着一些陈旧的概念展开辩论。有趣的是他们经常咬着辩题里的一些字词展开各种层面的说文解字。我给你举个例子啊,“根据佛洛依德之心理论我有本我,自我超我……” “I AM 从形而上学来… ” “Not 作为怀疑论的…” “An artist?一个艺术家?”那句话其实就是把我对我自己的日常怀疑这一古老命题物质化了(哈哈,这么说会不会像是一个艺术家?)
y:
也就是说,其实这个,和尤内斯库对英语课本的发现差不多,就是那种“这是一支铅笔”,“那是我的”,那种特别基本的命题。
只不过你是从电视里看出来的。
可能艺术家这样做没有什么问题,不管怎么说,艺术家可以是一种很笨的人,有时候会对一些基本的问题着迷,或者说不是问题的问题。其他人可能就不行了。比如说乐手。虽然说乐手也是艺术家,不过,具体来说,至少在我们身边,乐手还是一种比较聪明的人,一种快乐的人。“思考”这件事相对而言是愚蠢的。当然我也同意,的确是愚蠢的,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去想一想,那么一定是因为我太笨了吧。那么你也很笨。至于诗人,我想,可能诗人平时思考太多,也就看不见这样的思考了吧。
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一个笨人,也是很不容易的。我老是被聪明人批评,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回到愚蠢的老路上。这方面我得学习你。
还有距离……其实我挺喜欢那种排除在外的感觉的。在家当然好,温暖。可是在外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更清醒,嗅觉也更灵敏。可能也不能老是那样,你已经在欧洲几年了,在小城市里,你比很多人都有资格谈论距离。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子,不使用任何一种黑话,尽量少受亲朋好友的影响,也忘掉自己的身份,这是一个理想状态。可我们不是就需要这个状态么。
也许你回到北京,又会有更有张力的一种距离,说不上,我猜现在北京的文化艺术已经是一种奇怪的漂浮状态了,就像好多板块在漂浮那样。
去年年底,林林和北京的朋友们做了一个废墟活动,我那天没去成,后来看了照片,还挺激动的。就是在那种能冻死你的废弃建筑里,一群互相也未必熟悉的人,做一些表演,做一些作品。这里面的距离就挺好的。不粘,但是又强烈。
l:
对,学习一门外语的初期常常会感到非常有趣,“我吃一个苹果。” “她不喜欢西瓜。” “他们是一群富人。” 这种非常明确的到来,总会有一种很强的宣言感, 事先早就主张好了的。
麻 ,,,,,,,,,,,,,,,,,,,,,,,,,,,,,,,,,,,,,,,,,,,,,,,,,,,,,,,,,,,,,,,,,,(我的猫跳上了电脑)
我第一次看到簋街的那些特大特亮的招牌,一个巨大的发光的“鱼”字在头顶猛地蹦出来,在脑子里产生一些混乱的反射,甚至还有点漫长。两年前我的一个朋友做了一个作品《白色的保温瓶》,她一直喋喋不休地念“保温瓶白色的白色保温瓶白色的保温瓶…….白色的…” 后来我们共同的朋友说起她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的说“啊,白色的保温瓶白色的保温瓶。”
艺术家常常会思考如何“不思考”这件事吧,他们是在知识占有的局限里提供一种“不思考”方法的践行者。随心所欲做个笨人这事真的很难,就算是说到想到。也可能被这种概念先行的事情给骗了。这里头少不了日常实践,并且允许反复失败。我又想起那只去找北极熊玩的企鹅。它真是一只实实在在的笨企鹅。
我明白你说的理想状态,把具体的个人放到里面去讲总是更复杂。家或者语言对于我并不在距离相对的那边,外国人也总是逃不掉外国人的身份。清净当然是必要的也是难得的,但是不适合的清净会让人头晕。就好像现在一些平时“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人突然间对周围开始过分消毒。当代艺术里的典型展览空间“白盒子”就让我感到这种强烈的消毒感。法语有个词叫做 “Déserter”,中文里是逃离的意思。这个词的词根恰好就是“désert”-沙漠,沙漠加上动词词缀变换为行动。这里面的沙漠又有前进又有后退。没有方向又可以是任意方向。距离也像这样一个动词吧,它跟我一样矛盾又不稳定。
哈哈,林林去年邀约我去非洲去找一个信奉万物有灵教的酋长学跳舞,还邀请我参加她组织的一个在马赛城任意角落的展览。这两个计划因为一些现实原因暂且搁置了,我们说起来的时候都特激动就好像已经发生过了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