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赫:一天傍晚

(原载文学杂志《书》第3期;撒把芥末2002年出版)

一群小孩在我四周围成一圈,他们带着水桶、脸盆、铲子、沙土、烂泥、枯花、毛毛虫,让我参加他们的筵席。有一个男孩倚在稍远处一颗榆树上,眼睛盯着我,嘴里吐吸着一副红色的塑料鬼牙。终于,他取下鬼牙,朝我友好地笑了。看来他就是头。
“这是什么?”我走到一位正把一坯坯干泥捣碎的小男孩前面问。
“咖啡。”
“不是盐吗?”
“盐是白的。”他说完很快把一些已经捣碎的泥粉装进一只破瓷杯,足足有半杯,然后站起来,掏出小家伙,朝瓷杯里撒了一泡尿。他把那杯溢满棕黄色泡沫的咖啡客客气气地用双手端到我面前,说:“喝吧,美好的卡布基诺。”
“谢谢。”我接过咖啡,凑到嘴边,咕噜咕,咕噜咕叫了几声,又递还给他。
他也跟我一样咕噜咕,咕噜咕叫了几声,当然没我像,然后朝我会心一笑。他忽然厌恶地皱起眉头说:“唉,臭,呸,呸,”把一口咖啡吐到了地上。
孩子的尿可是不臭的,许多病人都喝过。他是在撒谎。在他再次把咖啡推让给我以前,我溜到了一个小女孩那儿,她正低头在用一只小铁铲搅桶里的泥浆。她的力气太小,桶和铲子又太大,没法把泥浆捣均匀,可她却将之归因于湿度不够,没命地往桶里面吐口水,直到唾沫挂满了她的下巴。吐完口水,她从脚底下扭了一把玉米花杆,在桶上面搓着,让碎末撒到里面。“做好了,”她一会儿说。
“是什么?”
“苹果酱,非常棒的果酱。”
“不一定,”我说。
“真的,我吃过好几回了。你尝尝。”她盛了一大铲给我。
我毫不犹豫地咽了一口。为了让她满意,我发出很大的咀嚼声。最后,装作难以下咽,我又尽数呕了出来。
“你怎么了?不好吃吗?”她困惑不解地抬头问我。
“很好吃。我刚才咬上了一颗石头。”
“哦可怜的,你终于吃上了,我刚才故意在里面放了好多石头。”她高兴坏了,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所有人。
可是他们并没有欢呼,而是努力掩住笑声,不住地交头接耳,眼睛贪婪地盯着我。我继续巴几巴几嚼着那女孩的苹果酱,随后突然护住嘴,表示再次不幸地咬上了一颗石子儿。这让我的围观者们全都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是遇到了一个疯子。在我正打算让这帮家伙笑个痛快时,旁边有一个女孩忽然尖叫起来:“我生孩子了,快来吧,我生了一个孩子。”
那个女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大叫。我冲过去一把抓起她:“别哭别哭,怎么了宝贝,告诉我。是该死的地让你跌了一跤吗?那我就打它。你看我打它了。这混蛋,这流氓,这恶棍。打死它。让它头破血流,屁股朝天,让它比你还疼,哭得比你还伤心。你看它哭了。你听,它哭了。呜呜呜呜呜呜。”我狠狠用手掌拍打她脚下的地面,又拼命替无辜的地面痛哭。直到我双掌通红,打出了一道道血印,小女孩仍在一边哭个不停喊个不停。
一支肉乎乎的小爬虫抓在她的手里。她惊慌失措地盯着它,一个劲地尖叫。所有的孩子都围了过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尤其是那些男孩,一个个都被吓傻了。那些女孩们也同样束手无策,她们当中可是谁也没有过生孩子的经验。
我轻轻抚着女孩的脑袋,宽慰她说:“噢原来是这样。这很简单,一点事都没有。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呢,因为你从此有了自己的孩子,再也不必跟这帮人一起玩烂泥了。哦,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把它生出来的。”
她抹完眼泪指了一下自己脚下被刨开的泥地。
“很好,”我说,“既然你是从泥地里把它生出来的,我们当然就得为它做一张泥床,绝对不能让你的孩子着凉。现在我们来想办法让它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孩子们都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对我的这种说法并不太信任,可难道有人能想出比我更好的主意来?我从哭泣的小女孩脚下抓了一把泥土,和上水,随手捏了一只泥床。对此,谁也没有表示异议。我把那条小虫放进泥床,又捏了一把湿泥,盖在上面。“被子。这样它就暖和了。刚出生的小孩是不能被风吹的,得把它盖严实一点。另外还不能忘了在它饿了的时候,能让它随时有东西吃,看来果酱就是最适合的食物。”我于是又从做果酱女孩的桶里弄了一铲苹果酱,浇在它的被子口周围。
“它要是想喝奶怎么办?”那位戴着红塑料鬼牙的男孩在远处说。
“这好办,只要你们往里面吐点口水或是撒泡尿就行,”我说。
戴鬼牙的男孩立即走过来带头往泥床上撒了一泡尿。紧接着,所有的孩子都想用这种简便的方式表示对婴儿的关切,纷纷或掏出小家伙,或亮出小屁股。那个刚刚分娩完毕的母亲立即狂叫一声,冲上去抓他们的脸拧他们的鼻子撕他们的嘴巴,跟他们扭打起来。“太多了太多了,会把它淹死的。”她尖声叫喊,直至那些不怀好意的孩子全都退到一边。孩子的母亲这时蹲下身,把里面安睡着自己孩子的泥床放进一只桶里, 用两只泥手轻轻拍着桶边,咕咕哝哝地说:“睡觉吧小乖乖,快快睡觉吧小乖乖。”她说完三五遍之后,盖上盖子 ,拎起那只桶顾自走了。
“你们知道它的爸爸是谁吗?”我问剩下来的那些目瞪口呆的孩子们。
他们面面相觑,一个也回答不上来。我朝那个倚回到榆树上仍若无其事地吞吐着鬼牙的男孩走过去,问他:“难道你知道吗?”他坚决地摇摇头。这让我十分得意,我想我尽可以在一边休息一会儿,看看他们到底会说出什么样的答案来。谁料到那个吐鬼牙的男孩突然狂笑起来,跟着所有的孩子也都狂笑起来。他们笑得弯起腰,随后又蹲到地上,泪流满面,浑身打着颤。我先是跟着嘿嘿笑了两声,渐渐就替他们担心起来。他们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已经有几个孩子被过于猛烈的笑声噎住了气狂咳不止,另有几个则双臂抱着肚皮在地上乱爬乱滚。我被他们的笑声深深地刺痛了。我被吓得毛发倒竖,心惊肉跳,浑不知这片突如其来的笑声将把我带向哪里。这种笑法可不对劲。我的心快被他们的笑声震碎了。他们还在笑。已经有几个人笑哑了,张着大嘴,嘴角挂着长长的稠沾的口水。另有几个人像是死鱼在喘气,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我打算跟他们一齐狂笑。可是为什么?我似乎抓住了一些东西,然而我一无所获。他们在夜色中发出的一阵阵无声的狂笑已令我完全绝望。这些暴张的小嘴在我面前撕开一道无底的悬崖,我正站在它的边缘。我被脚下的深渊深深迷住了。我朝着它的黑暗一头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