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人工智能睡了你的女朋友。上。人工智能睡了你的女朋友


人工智能和人类承受着同一个命运。图片:和角斗奴隶一样相互厮杀的机器人。来自网络

有个朋友给我出题,说人工智能这么厉害,已经会下棋,并且成为了世界冠军,也会写诗写论文,此刻正在写交响乐。接下去没有它不会做的事情,那你们还要不要继续做音乐啊。
这个问题据说有一定的代表性。这令人惊讶。毕竟我以为这根本不是个问题。不信你问问路灯底下下象棋的老头:大爷,您下的这个叫象棋您知道吗?咱们国家已经有象棋冠军了您知道吗?每年都有!都有象棋冠军了您为什么还要下棋呢?
滚。

我换个说法:人工智能什么都可以干了,也可以干你的女朋友,也可以干你。你不干你的女朋友也不让她干你。现在人工智能跟她好了。你爽不爽呢?你应该不爽吧我猜。吃饭睡觉这些事情你打算自己干,做音乐、写诗、生产电视机这些事就交给人工智能,是这样分工的吗?
一个人想要创作音乐,是因为他喜欢创作音乐,这个过程使他的身体和精神,和乐器和声音发生关系,这关系随着音乐语言的逐渐具体化,细化,而变得丰富和牢靠。他在创作的过程中得到了时间的安慰,也改变了自己。作品完成之后,它也一再和作者重温这关系,并随着情境的变化,而发生新的关系。它成为一系列创作中间的一个节点,前后互相支持就像树叶和树叶相加,对人来说它是营养,也成为一个人生命的一部分。它是活的。
很简单,人工智能并不能替代一个人对创作的需求。
然后它也不能替代一个人对阅读、聆听的需求,或者说,它不替代一个人对作品的参与。我想,人工智能和人创作的作品是一样的,它们的价值,可以用不同的美学标准或者市场标准去衡量,伦理学也行,随你便。也可以喜欢,或者不喜欢,但惟有一个人去花费他生命的一部分,也就是时间和能量,去观看、读、听,去回味,和朋友谈论这作品,包括蔑视它骂它,这个人才和它有了关系。不管是参与什么样的作品,包括垃圾作品,残缺的作品,甚至不是作品而是盯着墙上一块霉斑看,这种关系都不是人工智能或者别人可以替代的。
也惟有作为参与者去使用这些作品,才能看到这些作品的平等:作者是谁并不重要,在没有人去用自己的和众人的经验触碰它之前,那就只是一些字、一些帆布。

那些为了吸引点击率-广告费,而在社交媒体上大喊创作者失业的人,确切地说,二逼们,已经把生命简化为纯粹的消费行为。也就是说一切生产的目的,只是为了唤起消费。那么谁还需要亲自去生产呢?接下来,其实也不需要亲自消费了。毕竟人工智能将可以替我们决定要买什么,替我们签名和拆包装,当然也包括替我们使用它:包括向这个仍在法律意义上具备主体性的身体注射药物,补充各种快感,甚至虚拟出必要的体验。在这个逻辑里,人真是不用再创作,也不用再听音乐,直接磕药或者电击大脑皮层就好。
这些吸引眼球的短文,当然已经是依靠人工智能来进行的了。点击率、转化率,大数据的逻辑已经让需要它的人成为了大数据的工具。当你操纵这些数据而为上市打拼的时候,你不过是人工智能的一个养殖对象罢了:这不是为社交媒体生产内容,而是为它背后的人工智能生产数据,供它学习,再发出刺激,以获得更多数据。
这些数据和钱一样,是可以计算和交换的,它们的意志就只是自身的增长,人类中的一部分因此获利,也并不改变他们人牲的命运。从语言上说,另一层关系也是一样的:把语言限定为一个词指向一个固定的含义,删除一些词,禁止想象和未知,那些靠语言来思维,来理解和描述世界的人,也就一样变成了人牲。

从什么时候开始,作品被理解为纯粹的商品,接受了资本规律的审查制度?要在成本和销售的案板上死掐?卖不掉就变成梵高,死路一条?这终究是一个伪问题。只有先把自己投放到纯粹的市场上,才会产生被市场抛弃的痛苦。那么,如果交响乐因此死绝了就让它死绝了吧,包括京剧和电子乐,如果它不能提供一种只有人类才能传递的共鸣。它至今没有死,并不是因为人工智能尚未崛起,而是因为纯粹市场尚未成功,观看者也尚未蜕变成打分机器(尽管正在这样蜕变)。
归根结底,梵高是被一个仇恨梵高的社会所杀,他今天的走俏,就证明这样的社会仍在发生。难道他不是被同样的人做成标本,一直攒到今天,该出手时就出手?人工智能不背这个锅。在这件事上,人工智能和梵高,面临着同样的迫害。

在每一个人都正在沦为消费者的危险中,作品存在的意义是它要求人放弃他消费的身份。不是购买一件产品,或购买一个服务,也不是投资一套等价交换的符号,而是参与到它不等价的存在中去,用自己的感官和思想,尤其是自己的时间(生命中的一小时!),包括自己的困惑,去生产。人工智能在世界的存在中,和人在世界的存在是一样的:是世界的一部分,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世界本身。那也是一个单独地体验着世界的人/智能/生命所体验到的那个环境,那个由一个人以身体为界面,向外向内延伸的环境。人工智能并不能改变这个世界要通过符号进行沟通的事实,它同样受制于能指在流通中衰减的事实,它是否以一个主体的姿态去创作,或者去征服另一些主体,对另一个以主体的姿态去参与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因为这创作-传播-参与的过程中,符号是不断生成和变化的,它们完全可以逆流而上,去淹没那个原本毫无意义的编码机器,赋予每一个代码以可能。
当一个人声称一个什么东西是作品的时候,它的确就是,它可能不好,但它的确是。这就像一个人声称自己是艺术家的时候,他的确就是。没有谁不配。因为这种令人摆脱符号的奴役,也让符号摆脱奴役的事件,根本上都是平等的。

那种“人是万物灵长”的想法,使人和万物割裂开,对立起来。人变成世界的采集者、剥削者,外在于它。如果这是创作,那么人类就不再有观众。如果这是交流,那么意义只会发出,而没有返回。除了自我颂扬,人类就只能从自身之中切割出一部分贱民、韭菜,包括虚拟和弄假成真的入侵者,使他们支撑一个意义的平衡。那种没有他者就无法存在的东西,至今还被称之为主体,这是艺术家终极的尴尬。对人工智能的恐惧,归根结底是因为最近几百年来愈演愈烈的一种现实:既没有创作者也没有观众:在一个纯粹的消费关系中,人没有存在的必要,人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毫无价值而恐惧那种看起来稍微更有价值一点的东西,却忘记了那其实是自身的一部分。
如果还想要继续创作,并不需要和人工智能竞争产品的优劣,而是相反,用创作去否定那个优胜劣汰的价值观。8.5分?全满分?安慰奖?不对,每个人,或者非人的创作行动中,并没有这样的等级制度:它背后那个大数据,以前叫品位,现在叫算法,那只是符号换算表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的参与,都是创作,也是将作品从产品中解救回来。
想要阻止机器人毁灭人类,不可能靠写入一段代码,“我是机器人,我宣誓不得罪我的主人,也就是人类”,所谓的阿西莫夫原则,太幼稚。人工智能只是人类的延伸,同一种精神的新的实体,人类要毁灭自己,它就会去学习,运算,来加速进程。然而你女朋友,你男朋友,你女朋友的男朋友,现在还和你共存于同一个现实之中,赶紧去睡啊。人工智能绝对不会嫉妒你们的爱情,它只能从中学到更多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