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人工智能睡了你的女朋友。下。你听这么牛逼的音乐你仍然是个傻逼


“好品位”有碾压和开采“坏品位”的权力。图片:2011年11月,mc 石头在北京愚公移山的现场。来自网络

这个题目当然是和豆瓣有关。也许是10年前,有一个豆瓣小组,叫做“我听这么牛逼的音乐可是没有女朋友”。也可能我记错了,是“我听这么牛逼的歌可是没有人爱我”。总之当时我想,哦,网站上的 id,都是用这些音乐、电影、书的标题来建构的呢。
前些天又看见一个朋友,在微博上说,听什么样的音乐就是什么样的人。也许我又记错了。但总归是这么个意思。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他是在开玩笑,讽刺那些自以为掌握了更大更高质量的信息的人。当然也可能我的确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是,他听很多牛逼的冷门音乐,不该屈尊和听土摇或者嘻哈的人抬杠。
我觉得他到底什么意思并不重要,毕竟我提到他的原因,是之前的两篇写累了,现在想写点轻松的。

有一次我在一个艺术空间遇到一位编辑,他本人也是一个作家。他刚刚编了一些厉害的书,包括海子的诗和孟京辉的剧作。我们聊起天来。我说我喜欢读《盗墓笔记》。他大概是感到遗憾,就推荐我读《鬼吹灯》,因为天下霸唱的文笔要比南派三叔更好一些。

又有一次,还是在那个艺术空间,我去看朋友的新电影。后来大家就发起言来。有一个年轻的研究电影的策展人,是在国外读了博士回来的,谈到了 b 级电影,尤其是僵尸电影。大家也就都谈起了 b 级片。但我有种感觉,好像他们并不看这些电影。证据有两个,一是这位博士用英语念 zombie 的时候,发音是错的。二呢,我就聊起《行尸走肉》的最新剧情,还有生化危机射击游戏里的一些设定。结果就没有人往下接了。

关于品位呢,我一直都有一个现成的故事:大概是不到20年前的一天,我去车前子家玩。老车泡了茶,说不是什么好茶。说他刚去茶山上住了几个月,看人家采茶晒茶炒茶,有几十道工序,看见茶农这么辛苦,就觉得所谓的不好的茶,也是可以喝的。
这个故事,我本来一直是拿来给一个关于噪音的问题预备着的。如果有人问:为什么要听噪音啊?我就讲这个故事,告诉他,或者她,天下有情是平等的,和你的相遇都是缘分,请给它爱。
当然其实我不是这么说的。然而说的次数一多,就好像有了一种 new age 的味道。众声平等啊。道理没有错,但我可能还不配去说。

一直到了最近的一天,几个朋友吃饭,杨全强最后一个到。大家就围观着他,帮他点酒,叫服务员加菜。大家说你喝红酒呢还是啤酒呢?白酒怕是假的呢,啤酒好像又没有什么好酒。他说,就喝普京!
他说:我就爱喝这种像水一样,又带了一点啤酒味道的啤酒。
精酿啤酒的崛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种用大米酿造的,麦芽度和酒精度极低,没有啤酒花香气的国产工业啤酒,已经有了一个名字,叫做“水啤”。也有人管它叫“尿啤”。我想,全强并不是不知道。如果他能够辨别唐宋书法和元明绘画的精妙之处,那不会没有能力去辨别啤酒花的香气。
然而他偏偏就喜欢这种经过了精确辨别的带着一点啤酒味道的水。

关于怎样对待音乐,约翰·凯奇提出过一种革命性的建议:从品位和记忆中解放出来。当然我们都知道,凯奇本人已经被中产阶级品位给没收掉了,人们已经学会了谈论寂静,更有品位一点的会买他的钢琴作品来听,品位差一点的可能会谈论禅宗。在品位比较差的人中间再细分一下,则又有较高的,知道日本禅是从中国传过去的。
有一次,在一个公开访谈中,艾末末回答小汉斯的提问“你平时听什么音乐”。他就说我什么音乐都不听,我听寂静。
当然了,凯奇本人对寂静的说法是:根本不存在寂静这回事。
然后,关于凯奇被中产阶级文化吸收,巴斯克艺术家 mattin 的解释是,他有一种个人主义的无政府主义思想,这导致他不能克服作曲家的霸权。也就是说,作曲家有权宣布噪音是音乐的一部分,他既不把这个权力交给别人,也不认为噪音就是噪音自己。那么凯奇的个人品位,就导致他设计的自动作曲法,总是生产出一种文雅、平均、无害的产品来。

我想,品位的一个重要的作用,是帮助我们解决一个和无限有关的焦虑:世界上有太多的音乐,已经超出了人们的需求,是不是应该选择一下,至少为我自己选择一下呢?
这有一点像是宣判,哪些音乐配入我的耳。
反过来想的话,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如果不去宣判,我是不是就要听见一些垃圾?那些没有爱也没有才华的音乐?就像是和有着认知障碍的人结婚?
的确,无限是一个难题。有谁会愿意生活在无限之中呢?但有限真的可以是随意的吗?如果政府没有替我们监督食品安全呢?
然而我再反过去问一个:谁说世界上的音乐超出了需求呢?音乐是为了谁的需求而演奏的呢?为什么会有人想对全世界的音乐负责呢?

作为一个乐手,我经历过一个还算挺苦恼的阶段。那时候我的音乐不怎么样。我有几个火眼金睛的朋友,用当时常用的一句话说,就是“耳历颇丰”。一起去看演出的时候,他们常常会加以点评,结束后再加以总结。比如说操,这鸡巴什么玩意!比如,今天这个鼓手还行,就是暖场的大姐太骚锐了。比如,牛逼,今天没白来,咱们去簋街接着喝点吧。我就多少会想多一点:那么在我演出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说的吧。
事实上他们什么都不说。毕竟是朋友。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演完了抬头一看,一群人冷冷地站在那里,许多沉默的脸拼出两个大字:傻逼。也有的回家写博客,说得头头是道,一二三,总之这个傻逼不配上台,他浪费了我生命中宝贵的两小时。
当然了,这种现象,后来我在世界各地都见到过。归根结底,如果观众、主办人、表演者,三方处在同一个群体之中,也就是所谓的 community,观众就会非常宽容,产生一种热情和支持,本来快要演砸了的节目,可能因此又演好了。如果观众和表演者有隔阂,互不了解也不关心,观众是来看热闹的,那么就挑战和挑选表演者:要有能力抓住观众,用美国人的话说,就是 engage,懂得 presentation。用中国人的话说就是气场强大。
我对后一种现象有这样的判断:这是比较单纯的消费行为。一个消费者购买了一项服务,就有权要求品质,并且不对提高品质负担任何责任。我至今还是这样认为的。

作为观众呢,去看自己喜欢的演出,或者至少熟悉的演出,当然容易支持。不就是为了开心才来的么。但如果是出于开放的心态,为了了解未知,就会误入一些无关的情境,这个我理解。但这是开放必然的结果。或者说你开放得还不够。你开放了品种,但还没有开放品位。这也和当前艺术中的虚伪有关:泛滥的互动、公共、沉浸式体验,向观众销售不需要负责的民主、没有危险的自由、无条件的爱,结果反而剥夺了观众的主动性。
关于观众,有一个相反的例子:很多人都知道爵士钢琴家凯斯·杰拉特的故事:如果演出时有人咳嗽,他就会生气,骂观众半个小时,然后可能就不演了。这导致一些观众神经紧张,越发想要咳嗽。这就是一种参与,然而是被动的参与。观众的主动性屈服于那个崇高的品位,生产机器压制了消费者,使他们的能量既不寂静,也不喧闹,最终只能通过疾病来释放。

在消费行为中,总是连带着发生一种道德判断,这和资本主义伦理有关:生产者的勤奋、正派,是他获得利润的前提。当然这是马克思·韦伯的经典论述,晚期资本主义已经抛弃了这个伦理,只剩下利益最大化原则。那么消费者的怨恨,就成为他们购买到的产品的一部分:产品,附带着对产品进行批评的权力。这种伦理裁判权补偿了消费者的无力感,因为,毕竟,他们除了选择权之外并没有任何权力。
品位就是一种貌似客观的虚幻的权力,通过大量的消费而习得,就像是购物所得的积分。这件事在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中已经有过描述,包法利夫人出身外省中产底层,读过一些浪漫小说,结婚后她发现了崛起的布尔乔亚文化,一边偷情谈恋爱,一边借钱买有品位的装饰物。应该说,恋爱和购物都是她超越现实的努力,而且也都是虚幻的权力:非道德的权力。在她购买到的品位中,附带了对平庸的现实进行批评的权力。这就是为什么,一些高级乐迷,会放大低级乐迷在道德上的保守,包括用“开放”去碾压“死忠”。

标准和品位的区别在于,标准有对错,品位没有。我们很容易讨厌这种对和错的价值判断,然后用更复杂的价值判断去取代它。
因此另一个区别就是,没有人能拥有标准,至少假装没有。否则就是赤裸裸的帝制。但每个人都可以购买品位,可能一次买不够,但买上很多次,用心买,也就集齐了。这是一种虚伪的民主。当你赞美一个人有好品位的时候,难道不是在说他已经精致得像一个参议员了吗?
古典音乐是有标准的,至少要有音准。最近人们发现没有标准了,就恐慌,去上一些“怎样欣赏现代音乐”的课。这和推翻帝制之后的恐慌有点类似,有的人希望复辟,有的人则引进大数据,给帝制升级,让它内在于每个人的手机里,和精神里。

在这篇文章里,我不想说什么直接行动啊,动物般的聆听啊,事件啊,爱啊。我只想,也只能说,你仍然是个傻逼。
这听起来可能像是骂人,但并不是。这只是“牛逼”的一个逻辑性的后果:你爬上雪山,以为自己摆脱了庸俗的命运,还往下撒尿,结果你醒来,睡在自己的尿里。毕竟都是奴隶,消费者何苦瞧不起消费者呢。
毕竟,没有人真的能够攀上高峰,人只能成为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