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yoshi Mizutani – Bird Songs (Ground Fault; 2006)
马里奥是我在柏林的朋友。他是墨西哥人,搬到柏林来,已经8年了。他做声音装置,做概念艺术,做实验性的电子即兴音乐。他最有名的表演,是往微波炉里放进去各种禁止放的东西:金属、化学试剂,可能还有收音机,我忘了。
我只看过他的一个展览,是在 rumpsti pumsti 唱片店,没有声音,只有一屋子碎纸屑。应该说是纸的粉末。rumpsti pumsti 的老板 danniel 也经营一个唱片厂牌,叫做 tochnit aleph。那些粉末,应该是拿多余的唱片封套、小册子打出来的。
去年夏天,我刚结束在柏林的驻留,回到了北京,他要去日本,就顺路来找我,在我家住了几天。除了参加“密集音乐会”的演出、吃火锅,我们也少不了聊唱片、互相送唱片。有一张他送我的透明 flexi disc,收起来一直没有听,出差、回老家、巡演,一直到冬天才拿出来。这时候已经忘了它的来路:是声音诗?是现场表演的纪录?是录像作品的音轨?是按照一定规则而做的实验作曲?是智障儿童工作坊?唱片也没有包装,只在盘面上印着几个标题。
flexi disc 大概可以翻译做“软胶”。以前苏联人用 x 光片私刻唱片,在地下流通,就是软胶的一种。它应该已经销声匿迹有一阵子了,据说2000年之后就几乎没有生产了。但最近几年又开始流行。这东西很薄,软软的,播放次数一多,就会损坏,也就让它更物质了。
那么这到底是一张什么唱片呢?我没有再问马里奥。就直接放来听:几段拍手的录音,几段喊叫的录音。
有一种说法,说当代艺术要依靠作品背后的理念,或者说理念就是作品主要的部分。也就是说你得有个说法,你得谈一个话题:政治、身份、哲学、媒介的本质……那些阴沉着脸的策展人、艺术明星,一进展厅,就快速扫视,每件作品花5秒钟,先看卖相,也就是拍照或者截图好不好看,再看卖相,也就是谈的话题够不够深邃和及时。这就是理念,也有人叫概念,或者观念。其实都是扯淡。
我就喜欢去美术馆坐着,看那些1960年代以来的破布、烂木头、废铁。我不一定要看标题和作品说明。盯着看就好。有的能看久一点,有的会腻。一般来说,越是拍照好看的就越容易腻。
我理解的概念艺术,就是把哲学家用一本书写的东西,放在物质里面,通过感官,在很短的时间里浓缩到了观众身体里。
马里奥的这张唱片,底噪很大,有种珍贵历史录音的假象。我想其实大家都是珍贵的。那些破布,你的破布和我的破布,背后有一本书的和空洞无物的,都一样珍贵。否则杜尚干嘛往美术馆搬一个小便池进去?是为了给你审美吗?这个是神品,逸品,是天才如流星一般的绽放吗?
我就听了几遍那些拍手。好像有特定的节奏,很简单,没有经过训练,绝对不是打击乐的一种。那些喊叫呢,既不充满感情,也不是原始野性的呼唤。录音的地方应该是一个普通小房间,混响有点过大。话筒也没有精心摆放。简单的说,就是每个人都可以做,但一般来说不会有人要做的东西。
说句良心话,我听得还挺高兴的。当然这里面没有什么过人的技巧、大师、意境,但是也没有什么巧妙的思想上的一击,如果这录音关系到什么重大的政治事件,大屠杀,或者那喊叫是一种已经灭绝的语言,我呢也不知道,然后也谈不上一个强烈的声音事件、“纯粹的声音快感”。然后,最重要的一点是,缺了标题和创作信息,和作者的思想和生命脱节,也和艺术史脱节之后,这就不是那件作品了。
我觉得要解释也特别简单,就是我还真挺无聊的。无聊的人不挑剔,什么都可以是声音事件。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已经想到了以上说法潜伏着什么危险。那就是境界啊。连这样无聊的东西都能听得津津有味,还写这么长,这就是境界呢。真是狗子亦有佛性呢。那么你们全家都是境界好了。我宁肯自己是个墨西哥人。
2018.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