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yoshi Mizutani – Bird Songs (Ground Fault; 2006)
这张 cd 我是和于吉一起听的。似乎我们是躺在地毯上,声音从脚下的方向传过来,不太远,有点大声,充满了整个房间。缺少变化,也没有规律,时间变得很慢。似乎这样我们就都睡着了,地毯变成了毛毯,盖在了身上。然后一觉醒来已经到了第二天晚上,然后这 cd 还在播放,而且第一曲还没有播完。
这个“似乎”,显然并不是事实。但简直比事实还真,因为事实怎样,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可能我一个人窝在沙发上就睡着了,然后在几分钟内又醒来了。这是可以大致推断的,因为第一曲总共9分13秒。
第一曲是竹林里的鸟叫。和水谷圣的多数作品一样,他在田野录音里加上了简单的别的声音。在这里,是一声一声拉长的电子反馈,听起来像一个领夹式话筒,经过一两个效果器,比如说过载+混响,然后跟不大的一个喇叭搞出来的反馈。鸟叫当然嘹亮,反馈呢也嘹亮,但要更刺耳一点,大概是在7000多赫兹,那个令人抓狂的频段。也长得多,和短的鸟叫互补。
很难说这些反馈是怎么加的:带着耳机,听着自己的田野录音,手上操作着话筒和喇叭?单纯的反馈,经过编辑,和田野录音混到了一轨?将田野录音播放出来,用鸟叫的高频来诱发反馈?第三种可能性不大,主要是水谷圣很少玩这样的有机关联。他的声音之间的关联,在技术层面上,通常是最简单的拼合。用视觉艺术的话说就是并置。
另外的几曲,有的加了,有的没有加。最后那首是在宁波录的,一开始我还想,难道用了耳戴式话筒?怎么会有这么强的空间指向性?应该不是两支 dpa4099u 吧?很快发现当然不是,田野录音是一对全指向性的便宜话筒,说不定只有一支。然后他加进去了一些金属声,像是偶尔扔一两根钢筋在地上。左右声道分开。和田野录音相比就特别清晰。
出版这张 cd 的,是美国湾区很有名的 ground fault 厂牌。他们出3个系列:安静的(电子原音、具象音乐、极简派、氛围音乐、田野录音……);中等音量的(实验、长音、拼贴、即兴、超现实……);吵的(极端、粗糙、噪音、强电……)。这张在第一个系列里。
我花5美元另加邮费,在迪斯科哥上网购的二手盘。真奇怪,水谷圣2005年在美国另一厂牌 and/oar 出的双 cd,二手得卖50多。如果说5美元可以买到的拉长的时间,是9分钟变成一天,那么50美元,岂不是能买到两个礼拜了?
allmusic.com 上有篇短评,说这是一个 linear 的作品,更多地具有鸟类学的价值。意思是不行。
当然 allmusic.com 的打分和评论一向不行,这次也不例外。我不大有把握 linear 在这里怎么翻。它和时间延续的感觉并没有直接关系,但也并不是没有关系。原意是线性,大概可以说是一种过分简单,不丰富,单调,缺乏发展,不立体。我理解这里面有种一根筋的意思,就好像约瑟翰·庞麦郎的节奏,他用电子琴或者电脑软件内置的节拍的时候,就很容易这样,一口气抻到底,令有品位的听众感到不快。
但水谷圣的牛逼之处在于那种分寸。他加一点声音进去,不多,间隔刚好让人走神,音量也是。
你刚刚忘了还有这些人为的声音的存在,或者以为它就是田野录音的一部分,它们就出来纠正你一下。比如说空间感的不同:远景田野录音,特写一根铁条。比如说在自然的、无人的、作为客体存在的田野录音中,加进去机械的、手动操作的、主观的声音。然而这个分寸就不让后者突兀,并且把前者也从所谓的客观存在中拽回来,剥下它绝对纯洁的面膜。
两种声音都不是真的。惟一的事实是水谷圣的事实。
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只能简化其他。比如说,不玩那个技术层面的有机关联。还有,不用田野录音做素材的音景作品常用的那种作曲法,也就是声音交织、风景变化。只有两条简洁的时间轴,平行,并列。
这种分寸就像赵孟頫画兰花,一条直线中锋侧锋,峰回路转。这概念就像杜尚的《三条标准线》,用简单的形式讨论标准和真实,而且田野录音也是现成品,就像杜尚把一米长的线扔下来,固定其形状,做成三根米尺(更多地具备测量学的价值么),而且它们具备现成品的一个基本素质:耐听/耐看。当然赵孟頫的兰花也真有点像那些弯曲的米尺。尽管并不像。好吧,多少有点像。
2018.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