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cisco López – Wind [patagonia] (and/OAR; 2007)
在晚报上班的最后一年里,我常被总编叫过去,帮忙给头版新闻起标题。这是因为我比较喜欢起标题。起标题比写文章好玩。标题是有限的,像诗。
刚刚呢,我就想怎么说先把标题写下来吧。一不小心就想到了一首老歌,就写了下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祖祖辈辈留给我,留给你我一往无际唱着歌,还有身边这条黄河。哦哦哦哦哦。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万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一个豪迈的城市女青年,借助现代录音技术,放大了她的身体的振动。那是1980年代,技术令人兴奋。大家通过电影和摄影看见了黄土高原、青藏高原,也感到兴奋。彩色电视本身就令人兴奋。工业制品,包括假花,都令人兴奋。知识也令人兴奋。总而言之,那是一个相对之前和之后都较为豪迈的年代。至于还没有被技术恩泽到的人,比如说赶着羊,出现在照片和歌词里的人,可能也在为其他的事情感到兴奋,感到有希望。这一点我不大确定,毕竟那时候城里人把他们给客体化了。也就是说他们最多是一种审美对象和叙事材料,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韭菜。
这个标题的主旨并不是黄土高原,而是风。
有一天,我和炸弹去看里昂双年展,走得好辛苦,最后走到了一个黑屋子里,睡了一会儿,养了养精神,才算是得救了。在黑屋子之前,或者是之后,在已经忘掉了多数作品并且不大有力气去探索新的作品的情况下,我看见一个录像,还挺耐看的:一个大洞的外边,可能是穿山公路,一个人站在那里吹笛子。我就坐下来看完了。然后再从头看一遍:远景,一个人从巨大的洞里走出来,站好,弯腰从盒子里拿出长笛,接好,吹了一首曲子,然后收起来,走回去,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洞口,好长时间的空镜头之后录像才结束。
后来查了一下,是墨西哥艺术家 fernando ortega(费尔南多·奥特加)的作品。那个不是山洞,是法国南特的一个测试气象防护材料的风洞,叫做儒勒·凡尔纳风洞。作品的标题也就叫做《儒勒·凡尔纳风洞》。然后那个曲子是福岛和夫的《安魂曲》。
后来我们探讨了一下,忘了是炸弹还是我说,这个作品的感觉,就像是从哪里偷来了时间。
好些年以来,我很少和别人一起听音乐。一起坐着听完一张唱片的人,10年里可能只有3、4个。弗兰西斯科·洛佩兹的《风》,我是和炸弹一起听的。我们坐在铺在地上的沙发垫上,对着一套JVC组合音响,脚伸出去,像是耳朵派出去打前站的器官。音量不大,怕吵到同屋,声音就像远景,至少是中景吧。后来我还说,那个风洞录像的结尾,和《风》的结尾一样,有大段的空白。
那种偷来了一些时间的感觉,确切地说,就是过后感觉时间变多了。既不是通常会有的“时间被拉长了,不知不觉一天都过去了”的感觉,也不是“没注意,怎么一下子就结束了,还以为要几个小时呢”,而是“感觉谁都不着急,什么也不会耽误,虽然也没干什么事但是很充实,而且看来还有大把的时间去干些什么事”。这种感觉并不豪迈,但多少和分不清八百年还是一万年有点类似。就像那种一年四季刮风的地方,如果你过得还不错,就会觉得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开始研究哲学。如果你过得穷苦,就可能会麻木,放弃思考也放弃想象。如果你是个导演,可能已经指挥一帮人,把前两位摆在一张桌子边上,给拍摄了,而且还要配上一种极简主义的音乐。
风的声音,确切地说,是空气流动,和地面、植物、建筑、衣服,还有其他物质摩擦产生的声音,并不极简。风声是没有调教过的,每一瞬间都复杂,没有名字,只能感受。气流变化多端,被它摩擦的物体太多,太不同,如果空间很大,比如说洛佩兹这张,在阿根廷的帕塔戈尼亚高原,摩擦无远弗届,从最近的细小的声音到极远的合在一起的声音,巨大的低音,尖叫的颗粒,持续的共鸣,全都撞上了话筒的振膜,自由电子就带上了电荷,变成电信号,在电路上跑,然后跑到一个地方叫做模拟-数字转换电路,就储存在洛佩兹的录音机里了。这种物质性,包括话筒的物质性,是极简主义所不呈现的。也是作曲家自己无法左右和无法描述的。
这些风的声音,单纯地经历着时间,并没有这里层叠一下,那里重复一下。没有好几个时间分头前进,也不相互参照。没有语言可以描述的声音,就不是符号,它在大脑中流动,也没有语言参照物。这样的没有参照,使存在不能被概括,反而增殖了。时间是这样变多了的。
这张唱片的内页找不到了。我一时想不起,它究竟是一口气录下来的连续的56分55秒呢,还是经过后期加工,拼合在一起的?想必是拼出来的,洛佩兹是一个作曲家,而不是田野录音艺术家。他的作品,我有印象的,都是作曲。
如果内页是忘在了炸弹家,那么有一天它又冒出来的时候,我会不知道。如果是忘在了我家,那么炸弹会不知道。那么就让它存在着,然而不要再出现了吧。我现在也懒得上网查,毕竟他特别反感听众打听“声音之外”的信息,那么我就知道得再少一点吧。
有一次洛佩兹发来一张在坦桑尼亚拍的照片,好大一片地,看起来很空。同时,看起来也有照相机和人的视角存在,就好像在照片里旁白着说:看,好大一片地呢。就像这些声音,总有一个话筒和录音机存在,又总有一个起承转合的过程存在。我就想,其实我是不想要去这些地方的,什么亚马逊丛林之类。无论在哪里,我都拥有着这个视角和话筒,它比那些地方更具决定性。而且我害怕蚊子。
(用洛佩兹自己的话说,品位和记忆是无法清除的,音乐和声音的最重要的区别就是“人的主观的、有意的、非普遍性的、不必要永久性的、美学的,决定”。
上面引号里的话,来自他1996年写的文章,《凯奇主义哲学:古典程序模式的一个狡猾版本》。简单的说,就是他提出了一种反对凯奇主义的态度。他认为约翰·凯奇的音乐哲学,本质上是古典音乐的延伸,而不是革命。怎么说呢?第一,它仍是一种严格的形式主义,和古典音乐并无不同;第二,想要通过“非确定”来取消作曲家和作曲这种人为的干涉,只是一个修辞游戏,就像是说:我决定我不要做出决定。
这里面有三件事很有趣。一件:他说,凯奇说绝对的寂静并不存在,这是淘气,因为这等于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圆,等于说几何学不存在;另一件:他说,音乐是人的事儿,声音不是,当凯奇说音乐等于声音,就会把音乐化约为纯粹的物理现象,要么就拒绝了其他的非音乐的声音;第三件,在谈到革命的时候他说,虚无主义可以彻底瓦解音乐。
他的结论是,凯奇主义太强调过程本身的意义,干扰了人们去听音乐。然后,他说根本不可能,也不需要,去从记忆和美学品味中解放出来。
总之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击。
在《风》的唱片封套上(不是内页),洛佩兹说,尽管他的作品并不排斥“声音之外的信息”,像是制作过程啊,作曲法啊,背后的哲学思想之类,但是重点在于“声音内部的信息”。也就是说,除了听别无选择!只管坐禅!
当然这是很矛盾的,人们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把细小的田野录音声音放大,让它失去原来的语境;他蒙住观众的眼睛;他的唱片经常没有标题;他常去亚马逊丛林,还办工作坊,现在每一个买了便携式录音机的人都想去那里淘金……然后,他是一个受到现象学影响的人……再然后,“通过技术达到意识的觉醒”,在他这一代、一群电子音乐家中,还挺普遍的……
尽管矛盾,洛佩兹还是成功地做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喜欢他的人,都在听他的作品。相反,喜欢凯奇的人,很多并不听凯奇的作品,而是把他当成一个禅宗现象来聊,热衷于考据他提到的某个公案。我记得姚大钧就曾经说,凯奇的音乐没啥好听的,他的写作才最有意思。这大概是一种轻盈的姿态,类似于不需坐禅的禅。当然也可能我记错了,或者理解错了,不如这样,为了以防万一,我先道个歉。
“只管坐禅”是早期禅宗的事。不坐禅是南宗禅的事。都已经过去八百年以上了。我的比喻还在时间里跑着呢。
然而人,还是应该从品位中解放出来吧。比如说,凯奇的确被一种布尔乔亚文化给消毒了,不管是他的智慧的微笑,还是与世无争的加料钢琴,都和禅宗一样,成了符号。哪里还有什么禅机。反对或者追随或者旁观,我们都应该去解救凯奇。人总得有点追求,洛佩兹自己也在追求不可能的纯粹的聆听,不是吗?)
2018.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