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Patrick Farmer: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 他向我保证

原载《还原》杂志第二期,2015年1月;经杂志和作者授权翻译发表

文:派吹克·法默尔 Patrick Farmer
翻译:.lin
校对:罗万象

编者按:patrick farmer 是一位有趣的音乐家。他的音乐常常是既简单的,用到了还原主义的一些原则,也会做简单的田野录音,比如在蜂巢底部录下蜜蜂爬来爬去的声音。他的文章一点也不极简,倒是有一种贝克特式的风格,并且包含着一定的哲学观念。他对聆听经验的回忆,对回忆的主观性的放纵,将聆听者和回忆者分成了两个时间里的两个人,又重叠在一起。

Patrick Farmer,网络策展平台“混合与高度”(Compost and Height)共同创始人,新音乐期刊《狼笔记》(Wolf Notes)协作编辑。“我的声音实践”(Sound I’mParticular)系列讲座及“意味深长的风景”艺术节(Significant Landscape Festival)策展人。
现阶段创作关注随机性。作曲侧重于探索声音产生的途径而非声音本身,常运用越来越奇幻的方法制造出本来就奇妙的寻常声音。
About

* 本文原为作者在声音艺术研究组(Sonic Art Research Unit,简称SARU)在牛津布路克斯大学(Oxford Brookes)组织的的研讨会上的发言。

你一定要从上面看他。

还是个小男孩时,他在户外消磨掉多数的时间,幻想着无边稻田里身穿盔甲的伐木巨人对着棋盘发怒。他的器官隐秘地旋转,如体内星球回避着同伴。失重般地摩擦着、驱逐着他的透明,事物的边缘被去除。

静止,躺在床上,他的耳朵在不可见的圆环中漫步。

我强迫自己翻看他寄来的照片。

一张小床,小到能种到土里去,一个安静的金属相框,靠在隔开他和母亲房间的潮湿的西墙上,一个沼泽大小的一头钉着钉子的字母“I”大小的玩具箱,红得像就要被宰杀的猪的眼睛,胡乱甩上了发暗的白墙,和它形成反差,在外部逻辑那温软平庸的暗淡景象中摆动,挣扎。

潦草地在一张照片的背面,用我不再认得的笔迹。

…… 光靠触摸我记不起这间房,相信我吧,那里本来也没多少东西。说白了。地衣。我醒来的时候嘴里有股矿物的味道。许多靠虚无支撑着的、床沿下的碎橘子皮,那是一种除了阳光什么都能进入的形状。我警惕着,直到发明了可以把我掏出去的黑暗,我越是想着离开,就越难听到它的发生。在这个洞里发出噪音的不是我,钻石,嘴巴,眼睫毛,我在肯定的同时怀疑着。

我在幻影下不停地翻腾,你明白,窗户被泡坏了的边框撑满带着花窗帘浸着我那个习惯用肺吸烟的姐姐呼出的烟油一切也和着稀薄的臭地毯味道——他用阴郁肿胀的双手写道。

这样,我读出他语速极快。

作为耳朵被冲击而留下的乱糟糟的印记,他用蜜蜂撞伤玻璃,嘴里是清晨污浊不畅的空气。对我来说,他是大声读出的现实。那些信是徘徊着的强大的力,我朝它们驱赶着自己,越过理智,进入梦魇,榨出不同版本的我自己,好对我那些上瘾的人格扮个鬼脸。

和多数孩子一样,上床睡觉是例行公事,是需要换花样的事。他躺在被单下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沉在威尼斯的一条运河里,运河两边是柳树,而不是他无缘见到的那种典型的威尼斯小石头,透明而柔软的生物围绕着他,它们的演化超越了那呼吸的聚合。一夜又一夜,他已无处遁形,只剩下听觉和想象之间的空隙。一个寂静的声音停在其中。

他好几个钟头躺在床上不动,思绪和噪音从黄桌子和三腿凳之间溃堤般倾泄,他会下沉,然后开始听到正在扩散的微微上升的意识开始思考和回忆。过了困乏的临界点之后他将逐渐成为独自一人,观察那萦绕着房间的、正崩塌的、体内器官的声音扭曲着这建筑。被墙拒绝而入于无处时,他缩进汹涌的麻木的冷酷的水滴声中,耳中空无一物。

我着迷了,他写道,而且我想不起来听过房子的声音,我是个笨蛋,一个立在我的愚蠢上的疯子。

我只能这样猜测,他慢慢停止了沉思,吞下了他的顶点。
那热度就是外界,每一个夜晚他抵达一个边界。
在他的床上,那假装的康复,僵硬的,为了避开沉默的尝试。

他反复写着那急促喘息的段落,信件到达时已被他成箱的汗渍覆盖…… 别指望给这些浇上太浓的芬芳语汇/ 晃晃荡荡的狗发出带着香气的低吠/ 现在更接近粪便而不是香水/粪便在脸颊上不// 不见我自己把房间玩进词语去,插在什么地方,不死的闪光,无法回想/记忆无法想起/ 在穷追不舍而筋疲力竭的淫秽的知觉下,肢体上的静止一跃从口中跳出,留下一潭仿佛对立的意识丛林/ 抵达一个可以支配自我聆听的姿态,让它成为切入硬壳的它自己的持续的死/ 期望中那不可企及的绝对静止追寻着另外一方的焦虑而使身体的声音坍塌,陷入了它自身 /每晚黑狗来临前,睡眠的狂欢的新发明 /图像-声音-帧的旋转/ 在流露欲望之前年轻的自我投射/多少枝节悬在可贵的禁食的双唇之上/寻找爱,找到阻碍着自身的他者的逃脱通道/召唤狗,让它们作为耳朵吊床上的神经性噪音存在,它介于意识和/ 受困于爆发的群山的争执之中/ 一只祈祷的螳螂舔着之前的尸骸/ 像雪花一样碎成我的样子/ 透明的信号占领了自身,通过不-识别的电台不-听/ 沿线而下,向每一种希望的静电贩卖廉价印像。

并不是每个晚上都在外界的彻底消失中结束,我记得他写过,当表象事件发生时,雨水倾盆而入击碎他微笑的头骨- 有力而懒散的招安的铃声响起- 他的雪崩中的压倒性的力量- 从受伤的洞中抽出受伤的脚。

他努力想入睡,将自己推进膨胀得冒泡的眩晕中去,握着他坚硬的不安就像它是生病的阿姨,黑狗们来了,他们哀嚎垂涎的样子在神经功能错位导致的昏暗中沿着黑暗的声音游荡。

他的来信充满不情愿的牵扯;拟声词从他发誓要闭上的失眠的嘴中扯出来。他吐出这些声音从而忘记对应的事物本身。他的头骨中充斥着活物,闭上眼睛只会让情况更加糟糕。

不会再有更亲密的声音了,但他从来都不能这样宣布。白日梦的蠢劲儿扩散到他周身,像一千个死而复生的克莉奥帕特拉的身体。他置身其中像是在洞穴里,他是那洞穴的气候。在他的信里,难以名状的地理被嚼成根系中的葡萄糖。

每个晚上,那空白试听的生命被拉进幽灵的世界;他的心忘了自我而绝望地爱着耳蜗之核,如伟大的金字塔一般朦胧和壮丽。他的耳朵和心脏已经初现癫狂。

多年来他的信件的重负已经将我牢牢捆住,碎片将它们自身的图像烙成了记忆,倒影形成了中心;已经不可能再看穿那热度并在地层中建起已存在的,一场癫狂的,无解的现象学,白色空气射出的百种折射的态度的观念。他们能做的就只有减少我。

我试图从这沉积中切出个几十年,但它变得愈发怪异。我也躺在其中一个城邦里,已经无法想起我是何时被击倒,以至于觉得自己是一维的。我尝试在任何地方存在,像一个压缩土壤中肥胖又多毛的猪,这些土曾接触过温暖的石头和崭新的瓶盖。拂走雾霭,我以特定的形状跌落,循环创造着更多的循环从而混淆我的眼球,被驱逐的矢量在这无边蛛网的寒冷中憩息。这蛛网拒绝了也创造了这存在之病。在这些扁平的静态图像中,我偏偏能听到我在走路,它和我能回忆或者想象的任何事情一样亲近一样重要。他总是在信的落款处印上翅膀。

进入记忆之血,以向内拉扯皮囊的痛苦力量在我身体周围压垮了它自己。我摸着耳朵,仿佛它是由更小的聚合物构成的一坨,堆积起来进入钙之地,环绕我心之核。如果有人想窥探这种固化的空间,所见或许就像是某种奇幻的生命体,自我杀戮,以图像的样式揭露出所有极细微生物的形态- 波斯式对称的沙蚤,一只现出白斑的鸬鹚在捕鱼, 旁边是穿紫色长袍的中国人,长袍的布料宁静无深度犹如弗朗切斯卡的乌尔比诺公爵脸上的疣子,这一次变形让意识现身。

他的性格向下牵引进入一股像是豹纹车撞翻树木时的气味。
他唯一剩下的是在我胸腔噪音中的这只手。

我身体的体量拒绝那直觉性的清静无为,那近似于面临灾难时的心理防卫。现在这是一幅近乎病史研究中封闭测验的自画像。它就像我当下的身体,接收功能已经冻结。塌陷系统和创造系统在群体听觉的思维中显现。它是流,内在于它的功能,渗透在这短暂存续的时间框架中每一个说出和听到的词语里。当我想起他当啷作响的盒中耳石,流就是标记,没完没了像是发疯的声音。一座石碑的图像,这石碑是那自认为不可能的——
掩埋躯体的寂静。

我们之间书信交换的重量,将我理解为一次偶遇,始于形式和宇宙学的瞬间,性格源于关系,倾斜的相似性作用其自身以至于撕裂粉碎,正如无数玻璃珠穿透一条骨化的不流河。

我的器官放在我身边的木板上,每个上面都盖着一封信,
底下是极度欢乐的时光,
混凝土上覆着毛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