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克尼雅克 Milan Knižák – Broken Music (Sub Rosa; 2015)
今天是元宵节。我给几个人发了消息,祝他们元宵快乐。我故意没有写“节”,究竟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
从起床开始我就觉得不爽。但究竟为什么呢?来回想了几遍,找不到可以责怪的人和事。那么我更不想责怪自己。这还真是无解。在吃光了茶几上所有的零食之后,我决定就怪这些零食了,它们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方,不是吗?然而零食已经进了肚子,开始了生化反应,正在成为我的一部分,说回来又要怪自己了。那怎么行。
除了吃零食我也听了一些唱片。
包括捷克艺术家 milan knížák 的 cd,叫做 broken tracks。
米兰·克尼雅克。那个 ž 发音是:ʒ。
破烂曲。
刚到柏林驻留的时候,我花了一个月装修工作室。说是装修,其实就是往墙上和门上贴海绵。不断给亚马逊和 dhl 写抗议信,然后收快递,今天贴一点,明天贴一点。最后半间屋子听起来比较舒服了,另半间还有很大的混响,还挺有趣,就停工了。另外就是买东西。买了两大卷音频线、接头、调音台、声卡、软件、话筒架、音箱架、音箱……大干一场的样子。还买了一台手提式的黑胶唱机。我想,可以提着去河边野餐啊,拎一瓶红酒,奶酪,葵花籽,几个佳人,在夕阳下播放着轻音乐,多好。
这件事至今还没有实现。可能以后也不会实现了。我并不感到非常遗憾。
我在那台唱机上,播过米兰·克尼雅克的另一张唱片:broken music。破烂乐。或者也可以翻译成:破音乐。是比利时厂牌 sub rosa 发行的。这个厂牌名字来自拉丁语,应该翻译成“秘密聚会”,不过“玫瑰之下”也没什么问题。玫瑰什么时候有过问题呢?
他们以前出版很多电子乐,现在主要出历史录音,做前卫音乐和艺术家录音的发掘,胃口特别大,根本买不过来。这张就是再版。原版是1979年出的,现在买的话可能得几百几千欧元。为什么呢?因为米兰·克尼雅克是第一个用破坏了的黑胶唱片来演奏的人。1963年就开始了。那时候他23岁,他烧唱片,在唱片上钻眼,把不同的唱片敲碎拼起来。他也用同样混乱的方式作曲,比如说,拿一堆别人的乐谱,涂抹,拼贴,然后请乐手演奏。总之,有些人听到就会立刻套个标签,叫做:行为艺术!
你们全家都是行为艺术。谁用这个词我瞧不起谁。傻逼。我决定今天就怪这些人了,大过节的,不说行为艺术你会痒啊。你脑子被追尾了吗。
米兰·克尼雅克这样说 christian marclay:我的音乐可能好,也可能不好,但从来都不是流行乐。他的意思是,马克雷的音乐是流行乐,他瞧不起马克雷。
那么马克雷是谁呢?他也是个艺术家,靠录像作品得过威尼斯双年展金狮奖。他用黑胶唱片做过不少作品,包括用空白唱片铺满画廊的地面,让参观者去踩,之后再一张一张装进封套里,发行。1980年代在纽约的时候,他和音速青年一起混,把黑胶唱机挂在脖子上,当作吉他来演奏。可想而知,他一定也会把唱片敲碎了再拼起来,再演奏。那么他的演奏又是什么样的呢?这么说吧,有一回,有个人跟我说起大友良英的黑胶唱机独奏,他说我在伦敦看过马克雷的独奏,比这个日本人好听多了,那个更像是音乐,这个纯是噪音。
所以马克雷的演奏,就是技巧特别精湛,声音饱满,有来有去,表面上看用了大量的采样啊、电子技术啊还有噪音,但骨子里是流行乐的审美。也就是说,不管拿什么材料表演,骨子里的那部分要更重要一些,这包括时间上的发展、声音之间的关系、音色,等等。那些在视频网站上演奏蔬菜和自行车的人,也还是在演奏流行乐。米兰·克尼雅克要是一个中国人,现在就会说:奇技淫巧,雕虫小技而已。呜呼!
不过马克雷还是有件作品特别好。他年轻的时候,拍过这样一个录像:把电吉他绑在绳子上,插上音箱,用车拉着音箱跑,吉他就一路拖在地上,嚎叫着……可以说是白南准牵着小提琴散步那个作品的摇滚版。真的特别摇滚,特别年轻,有一种“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来吧我们现在就搞吧”的味道。
那么大友良英又是谁呢?他怎样演奏呢?一二三四五六七,才写了1600字,我已经提到了8个标题和人名,其中一个还是拉丁语。还是忘掉大友良英吧。
我一直对马克雷的音乐缺少共鸣,看到米兰·克尼雅克这样说,就放心了。老头是个爱得罪人的人,也爱得罪国家,为此坐过3次牢,其中一次是因为去看宇宙塑料人的演出。那么宇宙塑料人又是谁呢?妈的你管他是谁呢。你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说说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说得清楚我拜你为师。
后来捷克发生了巨变,老头做了国家美术馆的馆长,还是继续得罪人,常常被别人抗议,也上街去抗议别人。
1965年的时候,他已经做过一次官了:他被激浪派领袖马修纳斯封为“激浪派东部总监”。东部就是东欧吧我猜。那时候激浪派到处封官,像是过家家,这个官当然也不值钱。他在那之前和之后都搞了很多的偶发艺术、行动,在大街上表演,也在捷克办激浪派艺术节。这样的人,瞧不起流行乐就太对了。难道流行乐不是一种需要反抗的世界观吗?难道它不是和全球资本主义和权贵资本主义纠缠在一起吗?流行乐的语言,难道不是固定在已知上,重复着塑造人的意识,榨取着意义的剩余价值?
我觉得我已经不行了。今天算是完蛋了。暮色在雾霾中缓慢地落下来,像一张来自国家的天罗地网。远处有几幢高楼,顶上闪着信号灯,在跟飞机说别撞我撞了我你赔不起。那些没有闪光的楼就只是立着,也还没有灯光亮起,像深灰色的元宵被挤成了方的。我每向外看一次,窗玻璃向内的反射就强一点,外面也就更暗,更沉重一点。我有点想念生活在柏林的20万个艺术家了。我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流行乐跟我有什么仇,行为艺术跟我有什么仇?我想起那些破烂的音乐:坑坑坑!唱针卡在一个地方,制造出新的节奏,虽然是破的,但也令人欣喜。那些敲碎了又重新拼起来的唱片碎片,播放出流行乐的碎片,一片混乱,但这作品的姿态又那么安静,听不出任何反抗。
2018.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