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土豆


乔乔管我叫土豆脑袋。用英语来说的话就是 potato head,也就是笨蛋的意思。动画片里有这样的角色。但我会理解成“爱吃土豆的人”,在这里,head 是某一类人的意思,那种人,执着于某事物的人。比如说 talkinghead,radiohead。我就是因为这些乐队的名字,去查了辞典,英文才勉强好了一点。
当然,可能我的脑袋长得也像土豆。我一年四季都是短头发啊。圆圆的脑袋,没有多少沟壑,诚恳,饱满,理发师最喜欢的那种。很多兰州人长着这样的脑袋,也并不是只有我一个。这种形状,无论是土豆,还是脑袋,多少都和土有关,尤其是黄土高原的土:经过日晒风吹雨淋,呈粉末状散去,剩下的就成块,成团,成片,成坪,成崖,成沟,成塬。边缘模糊,表面也模糊,呈馒头大饼状。土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啊,难道还有张牙舞爪的土么。土,土地,大地,在自己的无名和无形之中,支持着那些即将清晰起来的豆芽、词语、事件,然后是巨人安泰的母亲,以及我们所有人的母亲,黑暗的子宫,万物之深渊……你懂的。

昨天我又在吃土豆了。大概是3天前,或者4天前煮的那一锅。煮土豆和面包,真是天赐的食物。放平底锅里热一下,马上就可以吃。最多撒点盐。也可以放点油,或者黄油,稍微煎一下。盖上锅盖煎。立等可取。面包呢就可以抹点东西,蜂蜜,黄油,抹面包用的酸奶,夹几片萨拉米,一点菜。切片的西红柿可以配切片的大蒜。萨拉米可以同样用平底锅热一下。菜呢如果是贴着有机标签的,罗勒、茹苦拉、生菜,我都不洗,直接放进来。为什么?因为我骗自己说里面没有农药。最多有点土。而土是土地,大地,黑暗的子宫,万物……
其实我是不想花时间。所以最好也不要放黄油来煎,那样洗锅会麻烦一点。土豆和面包,连盘子都不用啊。
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忙了。如果想每天花两到三个小时喝茶,听音乐,读书,剩下时间还要见人、看演出、打扫卫生洗衣服、创作,那最好就不要花太多时间做饭。我连买菜都觉得麻烦。最近的 Rewe 超市还不错,吃完饭散个步,去买点东西回来,挺好。要是去亚洲超市就要走两站路,面积又大,光方便面可能就有上百种,一旦进去,就会漫步,会喜悦地迷失起来:物品以它们自身的秩序,形成曲折的安详的时间,我必须跟随,包括跟随它们之间的差异:从方便面到方便面,从方到圆,到不方不圆和既方又圆:这是大自然的奇迹的另一面:人类的奇迹,归根结底是人类的梦想的奇迹,毕竟,是人类生产出了差异:把类似的事物摆放在一起,让它们进入比较的目光,在这种差异里万物回到了类别中,就像经理们下班都回到了家中:归根结底,人类的梦想通常寒酸而简陋,常以数量和规模为极限,要么就是被事物之间的差异给迷惑,继而裹足不前……比如说我就是如此,我漫步在货架之间,不再有梦想。

土豆在兰州差不多算是零食。当然也炒菜,板凳腿就是我的最爱:切成粗条的炒土豆,炒到金黄发焦才算数,最好配的葱也炒焦那么几片才好。还有前些年才发明出来的通渭路洋芋片:薄而脆的烤土豆片,红油淌得到处都是,辣的,用王朔的话说,有种伤风败俗的气质。对,洋芋片已经是零食了。我小时候,去太奶奶家,就总是有很多土豆,铁锅煮出来,水收干了,贴在下面的就焦了,金黄又带点黑,一不小心就又接近泥土了。偶尔也在炕洞里烤几个,哄小孩。吃起来一嘴的灰。这种爱好会一直持续到高中时代,出去玩总忍不住要刨个洞,生火,把土豆埋回土里,让它被母亲的热量烤熟……这些土豆,整个的,延长边切成两半的,都装在盘子里,放在炕桌上,噗噗噗地吹着热气,撕开皮,盐都不蘸就吃起来。和吃饭没有任何关系。
吃饭就是吃面条。连米饭都不叫饭。米饭叫米饭。馒头叫馍。大饼叫饼子,或者也叫馍。油饼叫油香。酿皮子叫酿皮子。土豆叫洋芋。猪肉叫大肉。散饭叫散饭。搅团叫搅团。月饼叫月饼。吃饭就是吃面条。一家人围起来,中间有炒菜,有醋瓶子,这叫吃饭。当然也很可能往碗里夹了几筷子菜,起身又离开了桌子,坐在门口,房檐下砖头砌的台子上,放煤的池子边上,木头上,门槛上,院子外边墙边下一蹲,也行。但吃饭是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定的,至少开头10分钟,全家人必须一起参与。这是一种仪式,可能起源于群居动物共同进食的习惯,进而被桌子这种东西给神圣化:人,一旦围起来,面对面,就成了圈,也就是结界,背对黑暗,将未知阻隔在外。家就是一个圆圈,家取代了其他的神圣,这多少是对天意的一种盗窃。所以我妈就总是急着喊我和姐姐吃饭,吃饭了吃饭了!像是急着召唤我们,来实现这脆弱的,偷来的神圣。喊多了,就甚至有点焦虑的样子,也会生气。也所以呢,我就总是希望自己吃饭,或者去和朋友吃饭,好退出这个仪式。但总是一不小心,又开始了另一个仪式。用乔乔的话说,我们一家人都用力过猛。
没办法,我们深情啊。为什么我们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读者文摘》是兰州人办的啊,我第一次读到那首诗,就是从《读者文摘》上啊。

现在我一个人在柏林,过着非仪式性的生活。土豆代替了面条。我站着吃,也放弃了圆圈。土豆是临时的零食,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定,我游击着自己的身体,我甚至握着温热的土豆,在手里掂量着,似乎随时要将它投掷出去:土豆是无产阶级的武器。就像鹅卵石一样,然而鹅卵石不能吃。在梵高的《吃土豆的人》里,无产阶级被灯光照耀,鼻子、额头、手,都像由土豆构成的,而他们身上的阴影,就像是土豆皮和土豆之间的阴影,不可剥离,也无可认知。如果他们离开这房间和灯光,就只好游击:毕竟,连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也从未形成过神圣的圆圈,而是一丛,一簇,这种结构,用马克思的话说,没什么好顾虑的,失去的只是环形锁链。游击队员不是神圣的,他们嬉皮笑脸,一不小心就将自己扔出去。
我就跟乔乔说,你在的话我就不吃土豆了。并不是说我将得到名厨的供养,不用再吃土豆了,而是,然而是,然后是:我将暂停游击。我在土地上的某处停下来,和另一游击的人面对面,搞起共同进食的仪式,无视身后的万丈深渊。这小型的圆圈并不牢不可破,它更像是草原上的蒙古包,跟着草和水源而移动,有时候折叠起来,有时候张开,扑通落在地上。我花很多时间在地球上空飞行,在其表面滑动,相对应的,乔乔也在我的座标上移动,我们花很多时间将自己移动到一起去。而这所谓的一起:当两个人像相邻的两颗土豆,在土的黑暗中并存着,尚未被绿色食品供应商带走,称重,赋予条形码并卖掉。他们相遇的时候要吃米饭、炒菜,喝越来越像水的燕京啤酒。
我在 Rewe 超市里,一眼就看见了1.5公斤装的土豆。它们圆滚滚地挤在一起,呈现出一副即将被煮熟,热气从离开的土豆皮中若无其事地冒出来,的样子。我想,煮土豆一定是我的生活常识,它来自小时候的经验,确切地说这和黄土高原有关。因而也就理所当然:它像所有的上午和下午一样圆滑模糊,饱满,无有边界,它可以提前也可以退后,可以分割、延续、复制,它是一种貌似停滞的时间,但事实上阳光在窗前的地面上蔓延着,也传递着热能。能量深不可测。它提供大量淀粉,但煮土豆并不依赖食谱,也就是说它仍是真迹,和300年前传入中国时一样:土地也罢,土豆也罢,是来自起源之处,也就是昨天。我的昨天,也是印第安人和其他人的昨天。就昨天而言,煮土豆是已知的食物。在地球上空和表面的轨道中,我移动,土豆则扎根,成为我的零点:所有的土豆都具备同样一种可供投掷的、温热的、等待着盐粒的性质,它是游击队员的暗号。乔乔不在的日子里,土豆由她的手转化而来。它说:如果你要投掷自己,也带着我的体温吧。

我并不十分想家。我在客厅、工作室、床边,到处都摆上植物:凤尾竹,佛莲座,柠檬树,龟背竹。这使周围也看起来像家。当然,对于植物来说,它们遍布地球,相互间保持着联系,它们总归是在自己家里。我从它们的家,来到它们的家,依稀仿佛:在家我从不伺候花草,都是乔乔在浇水、喷水,弄个瓶子插个花什么的,现在,才一个多月,鬼神神差,房间就渐趋一致了。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种潜意识的模仿行动,我在重现一个人的行动的对象,来召唤这个行动的主体,这些绿叶,光线,桌椅,并不使她到达此处,但这些举动,包括坐在沙发里随便瞥上那么一眼,就产生出一个她来。王阳明说,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乔乔不在柏林,我还是有点空虚的。我看花,她也看花,她因此存在,但并不以惟一的物质的形式存在,或者反过来说,她并不在这里,但这种缺席胜过她的不在:她以我的空虚为形式而存在。她是我每天所陷其中的空虚的一部分。
土豆是昨日的座标,而乔乔是未来的座标,我们很遗憾地并不始终在一起玩耍,进食,而是在移动中不断相遇,在这过程中,投掷就是向虚空投掷。那只能是未来:为了未到来而正在到来的,而划出曲线。我们在板凳腿里撒上花椒。在锡纸里包上黄油。我们也观察和效仿麦当劳:是的是的,我承认,主要是她在做饭。她仍在发明其他的土豆。我们仍在发明。现在我又一次离开厨房,坐进机舱,然后是汽车,然后是另一个厨房。但没有我们。发明暂停了,像箭停在弦上睡觉。而那些植物,微信里的深夜食堂,等等,也在拉扯一种张力:在这微弱而持续绷紧的能量中,空虚蕴含着土的深度。土豆使我忍耐这空虚,也尽力去深入这空虚,就好像它也在忍耐和深入着我,就如同乔乔一样,她并不在那张力的另一端,像扯着橡皮筋一样扯着我的记忆:她就在这里。

2016.8.9。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