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
莫斯科机场的停机坪,像一只巨大扁平的,陌生的野兽。飞机降落下来,滑行,它的雾,像它的绒毛一般散开,抖动。每一根都在跳舞,互相加入,成为一簇,一丛,像社会主义农庄的集体舞,在旋转中互相汇合,打散开来,又簇拥起来。白色的水汽。深深的青黑色的地面。这只野兽的身体,从湖边泥泞的草地,伸向城市。它不是那种爱走路的动物,它只是存在着,用白色的绒毛模仿着云层。而飞机从云层中降落下来,就好像是从水汽中凝聚起来,压成了铁,玻璃,出现了弧度,然后是机长和乘客。然后是时间,雨,目光。
目光探测着机翼和航站楼,雨落在窗户上,把它变冷。然后天慢慢暗下来。可以想像,我们离开之后,这里只剩下野兽,它连眼睛都不需要,它有的是时间。
到达,一
一个月以前的一天,我在香港,中环,一间自由行旅馆里醒来。先是左手,握着床框的木头,就像睡眠的结晶,从混沌中浮现出来。你看,我还没有意识到呼吸,却已经有了木头和手:也许是睡梦中遗留下来的一个动作:漂流中的一截海岸线。木头和手,没有先后顺序,同时从混沌中醒来,相互依靠着,映照着。没有比它们更好的好朋友了。
我想,我可以就这样,在地狱中醒来。如果地狱是从一根平整的木头开始,然后是更多的混沌,或者更多的黑暗:或者,地狱其实是一个开关:我的左手握着床框,指头肚开始发胀,变热,指纹的沟渠在漆过的木头表面滑动。血想要涌出去,热量向木头的深处传递,从手心传向空气,从手指传向漆,穿过漆,然后变热的木头又将热传递回来。也就是说,我的一部分正在成为木头。反之亦然。
有一种微弱的振动,也许是血液的流动,它忽快忽慢,随着心脏的收缩而涨落。但为什么不是来自木头?静止的物质的振动。从未静止的物质的振动。
有一根指头动了一下,也许是中指。第一根从手的混沌中浮现的指头。它没有完全停在床框上,像飞机抖动着的轮子,在跑道上弹跳着,正要离开,正要降落,但既不是离开也不是降落。其余的部分都在平整、广阔的木头上振动着,只有它,用半透明的表皮接触着地面,微微抖动,其中的一个抖动像突然开始倾泻的沙漏一样发生,又像是瞬间倾泻殆尽的沙漏一样静止下来。
在接下来的漫长的瞬间里,下一个振动,在骨头、膈膜、筋肉之间传递着。不知从何而始,也不在任何地方结束。四周什么都没有,没有墙,没有床,没有身体。由交通工具组成的广大的振动,在什么都没有的四周传递着,消耗着,世界在振动中塑造了香港,但它也还不存在。只有下一个振动,在手中扩散。它比更才那一个更微弱,像一个农民在抽烟,烟灰在胡须上弹跳,随着微风飘走,和其他的尘埃汇合起来。
啤酒
日内瓦湖应该就在右前方。人们会说:日内瓦湖正在沉睡。
在雨中,我们路过了一个叫啤酒的小镇。白亮的灯光从路边排向黑暗深处,雨水把它们洗得更清晰,也更稳定,没有多余的光在空气中散射。就像是傍晚闪耀在想像中的一杯杯啤酒,它们为自己而闪耀,将人类的想像,欲望,隔绝在光线之外。
日内瓦湖在看不见的地方,散发着它的稳定和冰凉。它既不是在沉睡,也没有醒着,它吸收着附近公路传来的振动,或许还有夜间的工地、俱乐部、脚步的振动。波和波相互抵消,雨像熨斗一样,最终把它们抹平。没有人能在里面游泳,除非他住进去,在其中呼吸,沉睡。
到了洛桑,日内瓦湖就不叫这个名字了。就和一杯黑暗中的啤酒一样,它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到达,二
我总是这样在旅行中醒来。像一粒漂浮在无知中的尘埃,慢慢和其他的尘埃汇合起来,和记忆汇合起来。通常我会先想:这是哪里?中国还是外国?是酒店吗?词语出现了,周围亮起来。我辨认床铺的质地和形状,然后是墙和天花板,一边尽可能放松眼皮,不让眼球太快醒来,延长着这短暂的悬浮状的无知。
有时候是宿醉,酒精跟着呼吸,打量着我的肺。它是最先出现的。先于我的醒来。
有时候是被子。所有的被子都像女人一样,缠绕着,靠着,随着呼吸摩擦着。而女人是游泳池。我还不了解大海,或者河流。游泳池已经足够用来睡觉了。我在床和被子之间,用自身的热,打量着这块起伏的空间:不停地浮起来,不停地下沉,没有方向也没有欲望。而女人就是在背后掖起被子,帮我把脖子围住的人:她保护着热和黑暗。然后她是另一簇汇合中的尘埃。
水泥
拐弯,过桥上坡,拐弯,有一片小小的草坪,绕过去,就是洛桑原生艺术博物馆的大门。水泥的影壁,水泥一样安静的接待台,然后是更安静的展厅:以致于可以听见图画和雕塑的声音。疯子们的声音。
早晨,五点,一个朋友正在仁川机场狂跑,他的机票上写错了名字。
时间在地球表面平均地分布着。首尔:午夜十二点。北京:十一点。莫斯科:四点。这中间的海洋,旷野,森林,废弃的小城,也分配着它们的时间,但不是用电脑或圆规。
也许地球的深处,砂土,矿藏,岩浆和洞穴,也分配着它们的时间。时间是平等的,即使是在它弯曲的地方。
洛桑的疯子们,像是跑步机上静止的垫子。水泥一样奔跑的人们,在博物馆里展览着他们的声音。有时候发热,有时候发抖的声音。和时间一起,平等地汇合在一起,一言不发的声音。
到达,三
然后是头发,在枕头上发出“啪”的一声。不到半厘米的头发,弯曲起来,勉强被枕头表面的一个绉褶挡住,像一张弓忘记了自己还张开着。突然一个振动,也许是一个偶然的呼噜,它弹开自己:“啪”。
它们已经这样演奏了一整夜,直到演奏出一个观众来。
血液在全身流动,如果我用力抻一下咬合肌,耳朵里会有哗啦的响声,像一堆银屑倒着流上来。如果动一下耳朵,则是一种电流般的嗡鸣。太阳穴周围的肌肉,加上牵引眼球的肌肉:潮汐冲刷着头皮一般的声音。
但我仍然在漂浮中,在刚才头发和枕头的演奏中,被弹开,又缓慢地落回到无意识中。被弹出去的意识,像从彗星尾巴上溅出去的冰碴一样,化掉了。也许刚才也有过一次翻身,头发像暴雨一样噼啪地弹响,但彗星还是漠然地,自顾自滑动。看,一个无动于衷的观众:时间缝隙里偷睡的人。
头发的脆响之后,是眼球牵动的隆隆的低音:从太阳穴到眉底,眼底,一串几乎不存在的低音,很难说它们在哪里起伏,转折,又牵连成马群一样的一体。马群随便跑着,踏过草地、卵石的河滩、积水的沙坑。这声音发生了,无可证明。
我甚至还不能称之为一个证人。我尚且还不知道我之为我。或我之为何物。我大概尚未到来:有那么一个提问:一棵大树倒在无人的林中,它发出了声音吗?第二个提问:眼球知道它在动吗?
天使
一只乌鸦在门口站着,像是在等一个朋友。它飞上车顶,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然后,轻轻抖动羽毛,像一块正在渡假的黑色的矿石。然后还是一动不动,等着它的朋友。
就像广场上那些战士和天使的雕塑。白色,金色,在夏日的回声里渡假。
头顶上,另一只乌鸦叫了起来。啊。啊。啊。黑色的赞美,连它的嘴也是黑色的。它还没有现身,也许在楼的另一边。天空中有一架飞机,用慢动作滑向东方。一个黑衣人走过来,车顶上的这一只,伸着头,轻轻缩起爪子,向路对面飞去。然后落在落叶间,垂下头,打量起地面。
秋天的早晨,洛桑人穿着黑色,深蓝色的衣服,向坡上走去。先是一个穿着短大衣的,皮鞋尖翘起来,像是刚刚被老板踩过。他晃着肩膀,转过半个身子,看了看乌鸦,然后继续往坡上走去。然后是穿黑色西装的,袖口露出玫瑰色的衬衣,一只手握着个文件夹,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掏着什么。
更多的乌鸦在坡上叫了起来。啊,啊,啊。就像有人正在用墨水泼下来。天越来越亮了。
到达,四
我身上的婴儿,他的脸,在我的脸下面,既不是沉睡,也不是醒着。但我的脸总是脏的。
我没法和他对话,因为他没有语言。我也不确定他是男的还是女的。恐怕他也没有性别。
在被意识短暂照亮之后,我又回到了半梦中,不复感知到头发或肌肉的演奏。我知道自己在做梦,并且随着它思考,但那并不是我的思考。这思考惊动了梦,将它中途抽空,折断,它们像从突然消失的光柱上掉下来,分头坠向不同的深渊。这思考的余响,独立地延续了一小会儿,也坚决地不知所终了。
接下来是婴儿的时间,婴儿的什么都不看的眼睛,从那片刻的热、声响、词语的废墟上越过去。没有梦,没有语言。
我几乎就要梦到少年时的一扇门。黄漆,木质,朝向一个小院,中间由水泥预制板铺成路。它几乎就要重现,突然有一个不能称之为我的我,用无声的语言想起来:这就是以前那个家的门,我曾经用步枪弹壳造过炸弹,在它一角上炸出了坑。
那门就这么没有了。只剩下记忆中同一扇门开始浮现。但这一扇不是存在而是表达。我少年的恐怖主义行动,扇起翅膀,向今天发出了召唤:来吧,来吧,来吧。
一根军用导火索,一头冒着细小的烟,黄色的亮光在里面移动,即使另一头什么也没有,还是那么让人激动。哧!火花从另一头喷了出来,空了的导火索管子,慢慢冷下来,只有手指捏着的地方还微微留着温度。体温和火的温度:婴儿的热,在一个什么都不再发生的时间里汇合起来。好像这个不发生,就是被引爆的炸弹,它汇合了越来越多的热,时间却停下来,让热在它什么都没有的针尖上无限地聚集。
陷阱
从地图上看,黄浦江不像是把上海分成了两半,而是藏在这连绵的城市里。像是努力地要绕过一个陷阱,而把身子弯成了蛇形。
过江的地铁、大桥、水下隧道,齐心协力地向东方扑过去。人们提着行李,背着吉他,推着小推车,帮助它们把重量推向另一边。一大早,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有的人干脆坐在地铁车厢的地上,吃起了煎饺。还有人坐上了短途飞机,从虹桥机场赶往浦东机场,票价含税才要80块钱。
大家都能抵达。有些人已经抵达,但还不能相信,就再抵达一次。
江边风大,以前的水泥厂、航油罐,都被风吹成了灰色。万豪酒店门口的旗杆,也在缓慢地变色。风要么是从东边吹来的,要么是吹向东边。上海人不知道东南西北,但他们都在路上,向着,或背向着东边行动。黄浦江也被这热情推向了东边。它也在缓慢地变成灰色,以衬托夜晚的 LED 屏幕。
灰色的曲线:像是铅笔画出来的地图。在抵达之前,有一部分已经擦掉了。
到达,五
心跳在身体里振荡,又传递到床板上。胸腔的振荡,和后脑的振荡并不是同步的,同样的节奏,但有着不同的重音和方向。一个是一轻一重,一个是三连音。大腿和小腿的脉搏,在肌肉间呼应着这两组节奏。身体和床板的复合体,跳着复杂的集体舞。如果这是草原,那要有多少马群才能呼应它的律动?
就像那些黢黑的山,在天亮前,勾出乌鸦一般强烈的剪影。心跳也在塑造着它的边界。
如果用力嗅着山的剪影,会很快尝到一种铁的味道。有一点甜,也许是一种腥,没有形状,却沉甸甸的。然后它会在天空中化开,因为太阳出来了,山上的树成为树,凉亭成为凉亭,甚至出现了颜色:各种绿,在黄褐色的背景下相互干涉。这味道会被一丝饥饿替代。或许是肚子里先发出了咕噜一声,肠胃开始收缩,没有味道了,饿的味道是铁的雕塑。
我知道身体开始发热了。我也知道我知道了。这个即将成为我的我,像是就要被婴儿生出来。像是婴儿口中流出的口水,闪亮,透明,也带着食物衣服的味道。心跳摇晃着我的知道,使它结晶成词语,又相互串连起来,形成山路、脸。
那是昨天也存在过的脸。
行李
一旦到达就不再返回。就像一件行李,上面贴着目的地的标签,它必须到达。经过几千公里,上万公里的飞行,冷冻在飞机肚子里,再化开,它像真正的旅客,忍受着没有电视,没有食物的旅途。应该说,也没有时间,因为它一直在等待。
它像我正在醒来的脸:布满了细微的沟渠,轻轻地抖动着,呼吸、血液、脉搏,都在敲打着,拍打着它的边界。它看起来就像是有生命的。它的确是有生命的。但这生命不属于它,也很难说就属于我。
我用左手握了一下床框,满满的一握。没有做出决定就做出了行动。那平整干燥的木头,就像是延误后终于到达的行李:它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里面的衣服、书、牙刷、礼物、工具,都停在那里。
2013.10.16-18。上海-莫斯科-日内瓦-洛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