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峰:
见信好。
我正在马赛,一条不知道什么街上,一个小饭馆里,喝一杯发酸的红茶。一边用手机写你布置的作业:什么是最好的声音?
旁边坐着三个本地人。也许就住附近。他们进来的时候,和服务员打着招呼,没看菜单就点了菜。然后一屁股坐下来。长椅另一头的我,像坐跷跷板一样飞了起来,头顶碰到了白色的天花板。我借机瞥了一眼他们:两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都是男的。离我最近的这位,大概有五十岁,头发微卷,穿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黑色运动鞋,灰色鞋带,带着金项链。他边说边吃,动作飞快,吃完了,两手就飞舞起来,像是在指挥一支词语的管弦乐团。
他面前铺着翠绿色桌布。我面前也铺着翠绿色桌布。每张桌子上都铺了。但我桌上的这块,显得格外耀眼。布料的纹路间,露出灰褐色的,细密的网纹。也许是红褐色:在这种情况下,眼睛并不可靠。
每一桌都在飞快地说话,好像这是一个专门供人说话的地方,顺便提供饭菜,刀叉,绿色透明的杯子,水,以便在谈话中点缀一些明亮的装饰音。那是谈话无法到达的地方,高音区,就像雪线以上,乞力马扎罗的豹子,短波收音机,从电离层掉落的汤勺。人们渴望着那里,有时候,下意识的,用牙齿咬咬茶杯,像是在发电报:一种微弱的信号,召唤着远方的雪崩。
这时候服务员笑起来了。我听到她说了两遍“巧克力”。旁边这桌客人也笑起来了。然后他们一起停住,一起喝起汤来,勺子碰着盘子,碰着牙齿,噼啪一片。服务员在洗餐具。勺子。叉子。噼啪声此起彼伏的小饭馆,突然像撤去了滤镜的 photoshop,变得清静,真实,甚至有点庄严。
这家伙在抖腿。这个刚刚吃饱了,在喝着冰凉的白酒的,五十岁出头的,已经开始秃顶的家伙,身体向左前方倾斜,右手抓着桌沿,右脚尖点地,拼命地抖起了腿。
整条长椅都抖动起来。整条街都抖动起来。这个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这时候,我对面这桌的客人站了起来,上厕所,结账,去门外抽烟。三个黑衣人。开门的时候,风钻了进来。我抬起头来,发现不知何时,房间里的灯都亮了。就像喝了一杯浓茶,用雪擦洗了脑子,然后关掉了全世界的电视。
然后另一桌也准备离开。黑T恤,黑牛仔裤,白T恤,蓝牛仔裤。他们仍然在飞快地说话。那个老一点的,微微弯着身子,喉咙在滚动,像一口巨型的汤锅,翻滚着巨型的漩涡。他每说一个字,灯光都会变暗一点。我从来没有想过,法语是要这样说的:只需要一口锅。然后,只需要一个开关。
人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些梦。今天,偶尔,梦的片段会闪回一下。像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熟人,招呼才打了半个,就已经消失在街角。我还记得那张床。有时候,我在翻身的时候,用力抻一下腰腿,关节发出噼啪的声响。我还记得,睡梦中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现在饭馆里只有我了。收音机在播放老爵士乐。服务员和老板,在桌椅间移动,然后回到乌有中去,只留下冲洗刀叉的声音。我感到好奇:难倒他们不洗盘子吗?
在传说中,全美国的盘子,都是华人刷掉的。尤其是来自台湾和广东的移民。尤其是那些落魄的画家,科学家,抛弃了爱人的大学生,爱赌博的农民,他们的表弟。这也是爵士乐的起源:人们渴望着,一些噼啪作响的时刻。
服务员捏着矿泉水瓶,像爵士乐手打着响指,房间随之一亮。厨师换上了粉红色的衬衣,微笑着出门去了。
我已经在喝第二杯茶了。
关于最好的声音,冰峰,你应该了解,我没法说清楚。不如就这样吧。
祝安好
颜峻
2012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