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益裔:爱不需要牺牲品


问:你说,聆听和身体是一种政治关系,也是爱情关系,那么这个身体是指个人的身体,还是集体的身体,或者是抽象的、形而上的身体?在不同的聆听行动中,像是一个人自己为自己播放一张唱片,或者一群人一起听一场音乐会,身体的政治状况有什么区别吗?
答:应该是形而上的身体,个体身体构成集体身体。个人聆听其实有点像单独单元运作,我觉得,一群人听一场音乐会像是齿轮运作,各个单元互相影响,但是不影响个体运作。

问:当你把爱情和政治并列在身体上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暗示一种有爱的政治?这可能吗?
答:政治这个词本身没有敌意,所以我觉得是有爱的政治,政治只是一种复杂的关系。

问:艺术家总是在艺术中实践他们的政治,但其他人又会指责这种政治并不能阻挡坦克,那么爱能够阻挡或者推进什么物体吗?
答:不仅仅他人,我的一些艺术家朋友也认为艺术并不能阻挡坦克,我们常常想,或许自己去当一个政治家,才能阻挡坦克,但这也许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爱不能阻挡什么也不推进什么物体,它只是让你不去成为仇恨。

问:在对噪音的聆听里,一个人如何实践他的政治?或者爱?对那些爱好音乐的青年屌丝来说,噪音是不是一种政治和爱的毒品?
答:噪音的聆听本身是无能的我觉的,跟听流行曲没什么区别,聆听者一旦发现自己听的是声音而已,便摧毁幻觉,这便是噪音里的聆听政治,把听从听到不选择地去听,再到如何去听和为何听的关系理清。聆听里的爱也是形而上的,很无能,但是能去听,便是去爱的动能。对于青年屌丝来来说,噪音只是声音吧,不算是政治和爱的毒品,仅仅算得上是白开水,提供基本的聆听生存上的需求,是聆听的基础。

问:白开水算得上是一种赞美了吧,如果聆听能够摧毁幻觉,回到生存需求,可能人类也能因此超越自己。但我们也看得见,大音量噪音、迷幻摇滚、自由爵士、声光电表演,这些令人兴奋的声音,激情和山寨的酒神,也往往是另一种幻觉和另一种消费,包括反叛的幻觉和对抗空洞世界的幻觉。聆听者要怎样去发现白开水?
答:是的,我们都要喝水,水是基本的。我觉得去发现白开水,或者水源,跟个人的聆听经验有关系,就像探险家们的经验一样,在荒漠里去发现水,是一种经验,也是本能的驱使。大量的声光画电都让我们目不暇接,就像海市蜃楼。但是,白开水往往就在其中,身体上的缺水症状或许会让我们迷恋一时刺激的碳酸饮料,但是只有无色无味的水才能解决身体真正的需求,聆听者不需要一种教科书式的方法去发现白开水,身体本身会告诉他方法。

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长跑?现在每天都跑吗?为什么在北京的时候不跑?
答:初中开始长跑,现在隔天跑一次。北京空气太差了。

问:去年你来到北京,大量喝酒、胡吃海塞、熬夜,身体很快垮台,这是一种身体政治的乌托邦的破灭吗?或者你已经预备要成为盲目的爱的牺牲品?
答:我现在依然经常熬夜,但是我觉得如果一个人喜欢黑夜,黑夜就是他的白日,所以严格来说,熬夜也不算是贬义词,胡吃海塞,大量喝酒,也是一样,只要身体上能承担的,就达成一种身体和精神上合理的协议,还不至于破灭,只是有动荡。
成为爱的牺牲品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爱不需要牺牲品。

问:那么刚来到北京的时候,你真的一点都不兴奋吗?
答: 第一次去的时候挺兴奋的,那次还看到下雪了,人生第一次看到雪,还因为水土不服病了一个礼拜。这次就没那么兴奋了,但是还是蛮高兴的。我很喜欢北京(北方)干燥的气候。

问:那么离开北京的时候,你仍然是一个爱的动物吗?
答:我觉得是,虽然爱恨作为一个人或者动物的一体,恨偶尔会占上风,但是在爱前面,总是会败北。

问:阿兰·巴迪欧那本《柏拉图的理想国》(你从杨全强那里要来的),一开始就说,“今日我们尤其需要柏拉图”,这里面有一种面对民主的危机的态度。那可能不只是“老欧洲人”的危机,也是早已扩散到了世界各地,也存在于我们生活中的危机,只不过以一种更加茫然和冲突的方式体现:道德、伦理、政治三个层面同时发生的混乱。我不想在这里讨论学术问题(也没有能力),但对你说的“复杂的关系”多少有点兴趣。不知道在这方面,你从这本书,或者这些书里学到了什么?或者是我记错了,你当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的,不是这本,而是阿甘本的《无目的的手段》?总之,在这个以欧洲的伦理和政治(有时候还有基督教)传统为基础的谱系中,你吸取了什么营养?它们可以像王船山的学说(之于另一些读者)那样,直接应用在日常之中吗?
答:什么也没学到,这些书都不是工具书,不提供实用主义的收获。哲学是无用的,如果不思考。而无用和有用又是二元对立的。我看这些书的时候,只是经常发现,我本来就有的东西,我忘记了,我本来可以这样去想的,我却没想到。有很多我也看不明白。这本书我只看了一半,是本很好看的书,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继续看下去,或许以后会看完。《无目的的手段》这个书名的确比《柏拉图的理想国》来的更吸引我,两本书他都送我了。欧洲的伦理,政治问题等等,在这个基础上的系谱,或者书里面,或者媒体的传播等等,我都仅仅能只是隔岸观火,阅读不会让我知道真正的真相是怎么样的,它只能提供我思考的途径。巴迪欧在《柏拉图的理想国》提供一种未来政治的假想蓝图,以及阿甘本用自己的方式去思考政治难题等等,都不会直接给读者一个模式化的方法去应用于日常,已被囚禁在消费狂欢的迷宫里的人不应该盲目行动,而应该步步为营。

问:据说,有一天在SOS酒吧的仓库里,你看见了鬼,这是真的吗?
答:对我来说,是真的,但是它没有恶意,起码我当时觉得是没有恶意的。

问:你在其他地方见过鬼吗?他们对怎样的声音感兴趣?唱佛机真的能够祛除邪恶吗?
答:小时候在竹林见过我爷爷的鬼魂,他刚去世。我觉得他们对声音的理解可能跟我们不一样吧,不在一个维度了。唱佛机不能祛除邪恶,它只是一个产品,而且鬼不一定是邪恶的。

问:可以描述一下你现在的生活环境和生活规律吗?最近在读什么书?每天上网(包括智能手机)多久?
答:一般小城镇里的村落,环境不错,隔着一条江,对面便是市区和商品房。最近一条大路工程横过这条村落,然后延伸一条桥连接对面的市区。修成后应该方便很多吧,以往网上买本书快递都不送到这边。想抽烟喝酒的话,得走很远才有一家小卖部。晚了就关门了。生活规律比较乱,一般晚上都不睡觉,早上6点才睡觉,下午起床。最近在读奥利维埃·罗兰的《水晶酒店的套房》,天然痴叟的《石点头》和《美国纽约摄影学院摄影教材》。每天上网5小时左右,有时就开着电脑放音乐。智能手机坏了,没用手机。上微信也是电脑上。

问:如果存在一个没有人听音乐的地狱,你能够想像里面的艺术家都在做什么吗?
答:做他们想去做的事情。

问:有一次在微信上,你跟我说,不听音乐的人是残疾的(大意)。我理解这里的“音乐”可以是任何一种爱的行动,一个动词,它也可以是阅读,或者观看,或者随便什么。但的确,我认识的艺术家,似乎不是很多人爱听音乐,反过来,乐手也不大关心视觉艺术,也不大读书。你会不会同意,噪音和哲学也是一体的,就像肉体本身就和理性相互包含?
答:我认识的艺术家朋友里,也没多少个说得上是“乐迷”,通常他们会认为“艺术”比“音乐”更宏观,“视觉”之于“听觉”如何如何等等,而对我来说,这些都只是词语而已,不是词语之后的本体,词语本身的多歧性是丰富且迷人的,并不提供单一的指涉。但是不妨碍他们去听或者去创造艺术品。它们是一体的,就好像人人都是哲学家,人人都是艺术家一样,个体并不是单一的,是融会贯通的。思想转变为所有一切物,这样思想便能思考自身。肉身必然会死亡,但是肉身是支撑思考这个身体的物质条件,肉身的死亡正是阿甘本所说的政治意义上的难民,我们都必将成为难民,成为无器官的生命。

问:正好我同时也在采访 Lasse Marhaug(编者注:Lasse Marhaug,挪威乐手,涉猎广泛,产量惊人),他说 fuck concptual music。那么噪音、音乐、声音,是不是也是概念的身体?最近三五年来,概念艺术在中国年轻艺术家中相当流行(好像一般叫做“观念艺术”?),你有没有看到哪些足够直接,包含着强烈的直觉力量的作品?
答:我觉得是。我最近比较少关注,一般都是朋友发到群里,我就看看,没多少特别深刻印象的。

问:可否回顾一下“双色球艺术小组”?(编者注:双色球艺术小组,由余益裔、林奥劼于2011年结成,二人都是广州美术学院毕业生。主要作品包括《无限循环》等)
答:林奥劼现在忙于经营画廊,我做着自己的事情,处于平静期。

问:“双色球”之后,你还有什么艺术项目吗?
答:还有一个叫 3d 的艺术小组,5个人,都是美院的同学,微信公众号是 3dgroup。

问:从开平到北京,再回到开平,这里面有什么技术性的收获吗?
答:没有任何收获,只是觉得像是身体上移动了一段物理上的距离罢了。

问:对你来说,重复的声音、长音,和快速切换的噪音,在什么层面上是统一的?你一直都对两种声音同时感兴趣,还是最近喜欢上了重复?
答:只是两种密度不一样的声音,既然都是声音,所以他们必然是统一的。我们一直都在重复,不存在喜欢还是不喜欢。

问:的确,所有的声音都是声音。这样就牵扯出一个从胜义到世俗的问题:作为一个具体的人,你对声音有什么偏好吗?你用延时效果器吗?
答:声音偏好的话,我比较喜欢低频吧,好像心跳声。用的。

问:从创作的角度来说,你是同一阶段做许多不同的事?还是不同阶段有大致的主题?可以描述一下你从开始创作到现在,对声音及其技术的认识过程吗?比如说,你是怎么发现快切的?
答:同一阶段会做不同的事情。但是后来演出后,那个阶段基本上是在做硬件噪音的实践(器材上的,软件上的等等)。对技术的理解是,先熟悉手下的器材,才会产生技术,先有工具,然后才有技术。更愿意去听周围细小的声音了。有时候放着音乐,然后外面工地会有机械的声音,融在一起也会让我兴奋无比。快切的话是刚开始的时候 Rolf(Orgasm Denial)听了我的一首小样,说觉得我可以尝试做快切。于是我去 google 了一下什么叫快切噪音。

问:你会喜欢 Yellow Swans 或者 Peter Swanson 吗?喜欢高柳昌行的晚期作品吗?你喜欢瓦格纳或者布鲁克纳吗?马勒怎么样?
答:都挺喜欢的。马勒我很喜欢。不过我不懂古典,纯粹觉得入耳。

问:你做的这期敌台,都用了什么样的音源?是不是有 CD,有无损的,也有压缩严重的 mp3?音质对你意味着什么?还原音乐所用的音箱和耳机重要吗?另一次,你在密集音乐会演出的时候,立体声效果非常特别,你对单声道和立体声有偏好吗?
答:有无损的,也有压缩严重的 mp3,没有 CD。音质对我来说就是“听”的更清楚和“听”的没那么清楚的区别,但是也必然对应你的播放设备,所以音箱和耳机还是挺重要的,但是不是最重要,耳朵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一直在听着超高音质的声音和音乐,那些需要按下播放键的文件才依赖器材。对单声道和立体声没有偏好,萝卜青菜,各有营养。

问:孟奇(编者注:孟奇,合成器制作者,电子乐手)帮你做的乐器好用吗?你在密集音乐节上都用了哪些设备?你用得最顺手的是什么设备?
答;孟奇的乐器不是帮我做的,我觉得适合,所以用上了。密集上我用了丁晨晨的低频信号发生器 ,和一些失真周边的效果器。目前来说最顺手的应该就是效果器了。

问:你从开始创作噪音,到现在,一共表演过多少场?观众对你意味着什么?
答:不记得了,大概也就十来场。观众我觉得像是另一位演奏者,卡高说可以对着石头演奏,那么石头就是他的观众和演奏者。一个人演奏的时候,其实自己就是自己的观众。

问:尼采说过(大意),那个太一的艺术家已经设计好了自己的演奏者和观众,而具体的艺术家,就是他的通道,与其成为艺术家,不如说一个艺术家的价值在于成为艺术品。你并不热衷于组织演出,是因为有足够的“一个人演奏”的作品吗?如果说作品就是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情境中实现的声音,那么你怎么看待出版?你最近还在做出版吗?
答:我现在把器材都收纳起来了,以前是一直连接着的,这样我就可以随时“演奏”,基于这点的话,是有足够的作品去“演奏”的,只要我想去“演奏”,我便生产出“一个人”的作品。但是我不满足于这样的“演奏”方式,或者说我可能不想再“演奏”,这是我自己的一个迷思。出版是情境再现,可能已经不是那个情境了,但是它制造了另一种情境。我最近做的东西都基本放在虾米。

问:你还想和哪些乐手合作?国内的和国外的?
答:目前没想过这个问题,顺其自然吧。

问:“顺其自然”是一个流行在中国乐手中的词,和广告里的“心灵”一样,差不多每个月都要听到一两回。但我想,对于某些事情,或者说在某些时刻,你有着强烈的“我要”的欲望,而不仅仅是顺水推舟。或者,这些欲望的发生,也是顺其自然的,没有经过计划的?欲望可以是无名的,不及物的,但回到愿望来说,你有没有什么打算和想要的东西?
答:某些欲望的发生我认为是没有计划的,例如爱情。但一些具体的例如我想吃一道菜,我想性交等等这些欲望是有计划的,身体会替自己做计划。愿望的话,想要一个相机镜头,一台智能手机,一台笔记本,一个录音棒。我没有什么打算。手头上有些什么工具,我就用这些工具去创造我能创造的东西就基本满足了。

采访:颜峻
2016年4月-5月;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