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可能不是音乐02。木头

Winfred Ritsch – Woodscratxher (God Records; 2012)

听过这张唱片之后,我又接着听了两张别的:日本东本愿寺的《坂东曲》、韩国金月庵的《金刚经》。
第二张现在还在听。那木鱼敲的真响,梆梆梆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自己心急,感觉这两张都有点急的样子。日本这张,像是大伙儿都很用力,一起在推一座山,声音很嘹亮,以至于山顶上都推出了光。韩国这张呢,只有一个人,声音起伏很有律动的样子。我马上联想到了巫术,就是说通过摇头晃脑的身体运动,来使自己首先进入恍惚。对一个和尚来说,这可能不算是好的联想。我愿意道歉。
然而我也没有什么好着急的。今天起床晚,又刮大风,就决定不工作了,就喝点茶,听听音乐。或许我实际上仍然感到不安。毕竟,时间就这么没了呀。

这张呢,是维也纳的 winfried ritsch 的作品。温弗里德·利施。然而这样随便地翻译一个人的名字行吗?
2014年,在上海双年展上,我遇见了温弗里德。他和 peter ablinger 皮特·阿布林格合作了一件作品,但大家都只说是皮特的作品,把他当做一个负责施工的。这有点不好,但也没办法,皮特没有来。没有来的一般都是老大。温弗里德在技术方面当然很厉害,他是玩电脑算法语言的,在格拉兹音乐大学教书,教的是电子音乐、声学。peter ablinger 和他合作,用电脑控制一套按键,自动弹奏钢琴。弹奏的内容很简单,就是用几个音来合成一个类似于汉语的声音,总共四个字:实事求是。那个钢琴就摆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一楼正门里面,算是双年展的第一个作品:一个还算很空旷的大厅,迎头摆着一架钢琴,隔一阵子,就用一种滑稽的声音说:实事求是。本来是从声音里切割出去,打磨好的一颗一颗的乐音,现在又拼凑到一起,说起了人话,这算实事求是吗?
可能是我在6楼会议桌边焊音频线的时候,温弗里德掏出来一张黑胶,说送你。是彩胶不是黑胶。没有封套,直接装在透明的袋子里。两面都是木纹。
回到北京,我读了一下说明:他造了一台机器,用来刻木头。他录下这个声音,做成了唱片。就是说,他把大树横着切成片,就像是案板,然后固定起来,然后有一根很粗的金属条在它上面转,一圈一圈地转,转出一圈深深的槽来。这还挺像是卡夫卡的《在流放地》呢。
两面,一面是橡木,声音比较厚一点,更有弹性。有一段好像是遇到了密度太大的一块,咯噔、咯噔、咯噔!另一面是松木,稍微干脆一点,密度变化也少一些。两面都是那种重复的声音,慢慢变化,像念经。金属条自己也有弹性,就在木头上发生大小不一的咯噔噔、咯噔噔的抖动。过一会儿刻得容易了,就不抖了。这种声音真是迷幻。重复本身就具备宗教性。所以我接下来就听了净土宗的念经。
我当然还很享受。首先这不是“真实”的声音,这是特定的话筒,用特定的方式接收到的声音。确切地说,是4个接触式话筒,固定在木头上,拾取到单纯的固体振动。这和空气传播的声音就不一样。然后这也不是真实的空间,4个声道,相距十几厘米,再合成两个,从相距几米的音箱,按照一定的方向性放出来。当然不是人耳原来听到的东西。在我房间里,它是一个独立的,至少是突出的事件。它就是异托邦。妈的异托邦岂不是太时髦了。这个词本来是“异位移植”的意思,跟做手术有关。也就是说,这个声音像一个外来的器官,活生生地移植到了我的房间里。
这完全是技术带来的享受。我们也就把这种东西叫做:电子原音。

这当然是一件没有用的事。没有意义的事。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造这么个钢铁机器,用来在木头上转啊转,多么无聊。想一想我都觉得兴奋。更不用说,木头和金属条发出的声音的质感、它们的重复、变化,然后这些东西清晰地、强烈地移植到了我的房间里。
后来我又读了一下内页。发现还是有一点意义的。当然这些意义也很流行了,一个生手,大概花两个小时就可以学会,转身就能写艺术评论。那么我就总结一下:首先是概念艺术的普及,使得我们从事物中剥离出概念变得更加便捷,这里就剥离出了“作曲”、“演奏”的概念,作曲家做了机器,算是作曲,机器自动演奏。其次是现象学的普及,使得呈现可见事物本身,并且仅仅呈现可见事物本身,变得受欢迎,在这里就是呈现“刻木头”这件事,包括木头、金属这些材料的呈现;第三,他借用了另一个概念,就是唱针读取唱片上的信息,他说这个超大的唱针,假装在读取木头年轮里的信息。那么我觉得第三点并不充分,因为这样一来,就和前两点有了根本的矛盾,这是文学和概念艺术之间的矛盾,它把现象学的高度给毁了。
当然这也没什么。我不一定会去别人锯木头、刻木头的地方,喝着茶,专心听一两个小时。但是我会坐在这里,完整地把唱片两面听完。它不光是声音,不光有类似于音乐的发展,而且也有一个界限。听完了,移植就结束了,原来那个身体就又平静了呗。

出版这张唱片的厂牌,叫做 god records。上帝唱片,或者至少是:神的唱片。总部在维也纳。他们出过一些当代作曲家的作品,比如说皮特·阿布林格。还有一些即兴音乐,比较强调声音的那类。还有一张是 klaus lang,克劳斯·朗,管风琴作品,很迷幻的长音,我还没有读内页,不知道是作曲还是即兴。最近在欧洲很多地方都见到过他们的出品。不知不觉的,我已经有了4张。还有两张在路上。

201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