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可能不是音乐03。坠落的星星

Michael Snow ‎- Musics For Piano, Whistling, Microphone And Tape Recorder (Song Cycle Records; 2016)

2016年最后几天和2017年最初的几天,我在柏林的房子里住了好些人。除了我全都是女人。事实上也并不是很多人,除了我只有3个。但是,因为其他人全都是女人,而且全都很安静,没有存在感,或者总是很晚才起床,起床也不开灯,缩在角落里改稿,或者缩在厨房里看电脑……而显得像是好多人似的。那种冬天似的安静,被一些偶尔移动的轮廓给带动起来,就充满了所有的房间。就好像有很多没有存在感的人住在一起。而且我们喝掉了大量的气泡水,appolinaris,或者 gerolsteiner,到处都是空瓶子。那些气泡从水中升起、炸开的声音,虽说非常微弱,若有若无,反而藏在空气里,这里,那里,现在,刚才。如果是刚刚打开瓶盖,或者放下瓶子的时候水晃了一下,就会有“刷”的一声,像是潮水从空气中涌出来,又退了回去。
何况那真的是冬天,向窗外看去,没有什么树叶,没有什么云彩,也就没有什么声音和人迹。
那时候,正好我刚买了 michael snow 的唱片,就拿来听。也许是从 rumpsti pumsti 唱片店买的,也许是在伦敦的 cafe oto。总之路途遥远,让我有种盼着开封尝鲜的渴望。黑胶唱机在楼上。楼上的音箱摆在房间两侧,呈一个大大的钝角,对着沙发正中。声音很容易就充满了整个房间,并且有一些共鸣。包括楼梯间,还有楼上的厨房,也会像乐器的共鸣箱一样,被声音充满。如果打开窗户,也会传到外面院子里去。溢出去。
斯诺的音乐就撑满了房间,也溢出去。有时候我会想,也许,那种有很多安静的人住在一起的感觉,就是他的音乐制造出来的。

迈克尔·斯诺是加拿大的声音艺术家,也做电影,也玩爵士乐。早年,就是说1960年代,也和纽约的同行们往来密切。
他有一种那一代前卫艺术家的风格,松弛,随性,可能也穿着破毛衣,秃顶。当然这只是一种刻板印象,来自我对一些老艺术家的印象,又对照着感觉着他的作品。而他的作品呢,当然,总是很简单。不像明星们那样犀利,也不惊世骇俗,而且因为住在加拿大的缘故,离运动的中心较远,不大有机会成为炙手可热的大师。
那是他1975年发表的双黑胶,2016年再版的。3件作品,都是1970年到1972年之间录的。
我之前并不了解他,完全是因为唱片封套才买了唱片。这件事,他已经在封套上预见到了:他说,你可能会因为读了封套上的文字而买唱片。
封套是那种对折设计。那么就有4个面。这4个面印满了文字,是他写的,他说,希望用这些文字做成封套设计,同时满足装饰性和造型性的要求。也就是说,既是设计,也是作品。这作品基于一种音乐和文字的互文关系,也基于语言作为视觉性符号的特性。然后他就玩开了:可以说相当的啰嗦,确切地说是饶舌,当然也非常可爱。他的写作,既是实时的聆听指南,也是作品说明,同时也是文字游戏。对呀,文字游戏,一种消失中的艺术。现在没有人这样写了,更不要说乐评。谁这样写,就会被人看作是个老文人,烟丝掉下来烧破了毛衣,大白天喝酒,清高,效率低下,养猫养鸟,房间里散发着旧唱片旧书旧地毯的气息,也就是说散发着不必要的,不存在的,不合时宜的气息……当然这也是一种刻板印象。何况我也在和他共鸣。我不由自主地,用他那样的风格来写他。
我总是和那些离我最近的人共鸣。我希望他,或者她,不要是个傻逼。
那些文字里,有一些有用的信息。那种啰嗦、自由的滑动、突然跳出来的法语句子、象声词。这些当然也是有用的。包括他突然说起来的性幻想,从“夹克”到“分开的腿”,从一个声音到一个词,从一个形象到一个欲望,又回到声音。这些也是有用的。他说起1960和1970年代,他创作过一些声音电影和图像声音,现在这些文字、设计和音乐,就像是声音电影一样,不同的媒介交织在一起。多媒体……当然还有一些从世俗意义上说有用的信息。比如说,他解释了作品的结构、技巧。他说,那首《坠落的星星》并不是无调性,而是F小调音阶,同时在和声上增加了开放大七度、降五度和降二度。在演奏中,他的右手较快速地,在所有琴键范围内升降,左手则循环着伴奏。他说,和声簇产生了内在的振动。他说,如果了解一点结构,会比仅仅是感性地听要得到多一点。
我并不明白这些有用的信息是什么意思。什么F小调。毕竟这对我没用。但我可以猜测,他的意思是,这样的音符的组合,在声音拉长、变慢之后,产生出了更好的波动。

第一张唱片的两面,是这首作品:《坠落的星星》。falling stars。一4段钢琴录音,用磁带加速、缩短到极短的一小段,然后一次一次放慢速度,回到正常速度,变慢,变得极慢。
当声音被拉长,变得极慢,也就变得极低,无法分辨琴弦的振动,只有极大体量的声音在滚动。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我和炸弹和欣怡窝在沙发上从头听到尾。我感觉我们变成了雕塑。仍有着体温,手是凉的,又或者是热的,它恰恰衬托出了雕塑那种凝固在空气和光线之中的本性。琴弦每一敲击,沉重的低音就长时间滚动一阵子,之间是同样变了调的磁带底噪,它说明某物在运转,时间也在运转,天色也在变暗,只有我们一动不动,好承受这种几乎什么都不改变的巨大的运动。
也就是说,声音拉长之后,并没有露出颗粒之间的空隙,而是另一种满溢和无所不在。这种被声音和时间的运动所包围的感觉,也只能在一对够大的音箱和够空的房间里才能有。感谢音箱,我至今一点也不想去思考这件作品。

第二张的两个作品。一个是吹口哨,吹气。
一个是另一段钢琴。他把录音机放在钢琴上,输入音量过大,录音到处是失真。这让我想到了alvin lucier 演绎披头士的《永远的草莓地》,那个作品是把钢琴录下来,再在一个小茶壶里回放。而路希尔的作品呢,又让我想到了博尔赫斯的小说,《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那里面有个人要重写《堂吉诃德》,一字不差地重写。如此说来,斯诺的作品真的要更随性一点,不像路希尔那样有着更清晰的概念。一段现成的披头士,总归要比一段自己创作的拉格泰姆爵士乐更简洁。
斯诺还有一些其他的作品,也可以和路希尔比较。比如说 hearing aid(听力救助)之于 clocker(计时者),同样用到了节拍器和音箱,也不像后者那样简洁。但那又怎样呢?

2018.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