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可能不是音乐05。双斑地毯虫

Carl Michael Von Hausswolff ‎- Bugs / Kryp (Laton; 2010)

有阵子我喜欢在淘宝上捡漏,把喜欢的艺术家名字输进去,挨个儿搜,有时候还真能搜到,而且一般来说价格都很便宜。
也搜过豪斯伍尔夫,全名是卡尔·迈克尔·冯·豪斯伍尔夫,他的唱片我大概有20多张。虽然并不打算给他建个档案馆,但还是很愿意不时地翻出来这张那张,听一听,读一读,也看看世界各地的小厂牌如何用纸,如何设计,遵循或者偏离了什么审美。我也会看是谁来发行,如何传播,以及地球上哪个区域、哪个时代,对声音艺术、媒体艺术、概念艺术有着怎样的关心,以及哪些组织从哪些政府或者私人机构得到资助,哪些人自己掏了腰包……
刚刚提到了声音艺术、媒体艺术、概念艺术,这些是出版豪斯伍尔夫的厂牌会用的词。标签是有必要的,尽管它们能说的有限。标签乱掉的话,就干脆什么都别说了,你可以在微信上搜搜声音艺术,出来的一定是世界音乐,搜前卫音乐,出来的是世界音乐,搜养生补肾,出来的还是世界音乐。

豪斯伍尔夫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件令我钦佩的事。他和朋友去海边,远远地对着北约海军基地,拿并不猛烈的低频轰他们。他说这是一种潜在的影响,可以让北约撤销这个基地。
怎样解释这件事呢?他有个朋友,leif elggren,雷夫·艾尔格伦,曾经和朋友做过另一件令我钦佩的事。这次有观众。他们坐在一张地毯上,尝试用意念让地毯飞起来。他说,重要的不是有没有成功,而是有没有尝试。
1992年,他们俩创建了艾格兰-瓦格兰王国。这是一个虚拟国家。护照上印着:护照持有人可以永生。

前几天我想做一期“敌台”节目,列了个单子:蠕虫、昆虫、老鼠、狼、白蚁、节肢动物、蜜蜂……这里面就有豪斯伍尔夫的作品。其中一张我已经写过了。另一张现在写。叫做 bugs,《虫子》。是3首总共13分钟多点的昆虫录音。cd。附送一小袋杀虫剂。
第一首是蟑螂。第二首是扁虱。第三首叫做双斑地毯虫,这增加了我的知识。之前没有听说过这种动物,希望以后也不要见面。
都是用接触式话筒录的,头两首我怀疑是把接触式话筒放在虫子出没的地方,等它们从上面跑过去。第三首大概是贴在地板上,算是间接录,而且还录到了人走路、说话的声音,也就是说,整个房间都在传导声波,人和虫子也共同生活在这些振动中。唱片没什么说明,只说三首都是在一个叫做 la hacienda 的地方录的。不管那是什么地方,我都为在那里工作的人感到遗憾。
那些小腿小脚小爪子,在很硬的接触式话筒上跑,发出喀哧喀哧的声音。也可以说是悉悉索索的声音。总之是一种很小的声音,放大了,具体了。听起来很忙,但也不知道它们在忙什么。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即使接近了细节,也无法理解。但那种接近了细节的感觉还是很有趣,因为它同时是两件事:细节本身,包括那声音的质感、它的变化,声音似乎也有形状,有颜色、光泽,等等;然后它也是“蟑螂在接触式话筒上跑过而发出的声音”、“德国蟑螂在夜间活动的声音”、“用电脑模拟出的蟑螂的声音”等等。用具象音乐的话说,第一件事是声音体,是声音本身,第二件事是它的源头。用现象学的话说,第一件事是可以了解的,第二件事是需要悬置不论的。用唯物主义的话说,第一件事是客观的,第二件事是意识根据经验对第一件事作出的解释。

既然提到了唯物主义,那么就再提一下上面说到的豪斯伍尔夫和朋友们的三件事。我钦佩不是因为他们多么有情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而是一,简洁;二,荒唐;三,绝地求生的辩证法。简洁很重要,一般人要劝别人相信什么,多少会啰嗦一些,像是纳米科技、场效应、资本运作,或者量子力学+仁波切。但这里简洁到了像是玩笑的程度。确切地说到了荒谬的程度。简直是一群神经病,而且根本没有在劝人,也无人获利。很多受到现象学影响的艺术家,或者不管受到什么影响而在搞极简主义的艺术家,容易把事情弄得深邃起来,诗意得像是无印良品。剥除这种深邃之后,如果头脑仍还清醒,那么就可能会看起来滑稽。这种滑稽是因为太严肃了。明知道不靠谱,但仍相信那个被现存逻辑证明无效的东西背后的潜力。
从潜力这个角度来说,人不但应该永生,而且可以永生。这跟人工智能没有关系,也不需要扯上量子力学。潜力是真实存在的。所有失败的实践,其实都以某种形式,到达过某个点。而且,就像卡夫卡说的,有一条界限,一旦越过,就不会再返回。

当然那些昆虫在接触式话筒上发出的声音也是真实存在的,它们指向许多的可能性,其中之一,就是“蟑螂在厨房跑来跑去”。还有一种,就是“蟑螂在铜片厚度约0.5毫米、陶瓷涂层厚度约0.4毫米的接触式话筒上产生的振动,用信噪比78dB的自制放大器放大,经过模数转换器,以16/44.1采样率/比特率的标准记录在数字录音机里,然后再压制成cd,再通过 dvd 播放机的一体解码器解码,用一对相距2.5米的真力1032a音箱,在摆着书架和沙发的11平方米的房间里回放”的可能性。当然也还有一种,就是“我真的很无聊而且还挺享受这种无聊”。
在听音乐这件事上,很多人喜欢在脑子里过电影。用文学来做比较,这就算是比喻。这段声音是在宇宙中航行,这段声音是在厨房里探险,等等,这都是比喻,而且和长期观看影视作品、听见那些配乐有关。但蟑螂跑动的声音,并不是给蟑螂的配乐,配乐并不是可能性,而是对可能性的想象。
另外那袋杀虫剂又是怎么回事呢?可能不会有人试图找出其中隐含的意思,也就是说,象征。幽默总归是无法翻译的。幽默既不是比喻,也不是想象,也不是象征。晾干以后的幽默也是一种无聊吧。

这张 cd 装在对折的蓝色纸封套里。特种纸,可能是180克的,并不很厚。纸面有点糙,颜色也有点糙,像欧洲人喜欢在工作室的墙上、铁门上、地板上刷出的感觉。豪斯伍尔夫在 laton 出版了一个系列,3张,这是其中之一,另两张是黄色和暗红色。很结实的颜色,大片,大块,可以是用来装水泥的袋子,或者旧的资料袋。封套上只有简单的信息,英文和瑞典文,像是档案,功能性之外剩下的不多。非常简洁,而且不具备“极简”那样的诗意。
这种档案、出货单一样的设计,荷兰的 staalplaat 也做过不少,看起来很像。laton 的老板是维也纳电子乐手 pomassl,他自己的作品,不管是噪音还是舞曲,也都是这种风格:非常干。

2018.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