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博:谈两张CD,《实验音乐演奏会》;以及一些短作品


先讲故事。人物之一是杉本拓(Taku Sugimoto),一位非常有名的实验乐手。我并没有听过太多杉本拓的作品,也不敢说对他几十年的创作历时有着多么精确的了解,但是他给我的总体印象是,他非常简单,非常清晰,但同时又是矛盾的集合体。他90年代的很多专辑很好听,特别美的那种,现在的不“好听”;他曾经是极度安静的东京即兴场景的发起者,然后很快从中脱身,与场景中的其他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现在他应该不演即兴了吧(我猜),专注于作曲,有时还有歌曲;他的演奏有特点吗?说不清楚,总觉得他的特点就是一种,没有任何技巧的,非常平实的方式;他是一个吉他手,但曾经有段时间不怎么弹吉他,吉他一直在角落里闲置着,后来拉开背包拉链,吉他上爬满了黑色的蟑螂……

继续说故事。杉本拓没什么钱。日本的乐手都没什么钱,大家都要想办法找一份营生。于是杉本拓就想了一个主意,开一个学校,教“实验音乐”。其实杉本拓对当老师没什么兴趣,在他看来,所有的艺术都应该是自发的去体会,感知然后形成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仅仅是讲讲这几十年来自己在做的事就能挣到钱,这是不是一个挺棒的主意?

于是在2013年的夏天,他就真的办了这么一个“学校”,不过在中文语境里,我觉得更像是培训班,地点是 l-e。来了一些人。第一天的课上完以后杉本拓就明白,这真的不是一个以挣钱为目的的营生,“否则我就是一个asshole,”他这么写。那天晚上他把挣来的钱全喝光了。

后来,他的课程就是这样:他会带来一些作品,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大家一起演奏这些作品,还有听。学员们也会带来自己的作品,大家一起演奏。作为导师,杉本拓不对作品与演奏有什么点评,只是尽可能的鼓励,按照你自己的方式继续做吧,管它有多怪呢。

然后就有了CD。2015年2月1日,杉本拓将学员们集中在 l-e,用一天的时间录了7位学员的9个作品。学员们既是作曲家,同时也要演别人的作品。杉本拓与 Simon Roy Christensen 是录音师,在一些曲目里也有他们的演奏。杉本拓自己的厂牌 Slub Music 发行了这张 CD(编号22,另外两个共同发行的厂牌是 Kenjitzu Records 和 l-e,编号都是01),名为《实验音乐演奏会 Experimental Music Concert》,多么简单质朴的名字啊。

在 discogs 网站上查了查这七位作曲家,除了这张 CD 以外,其它信息一概没有。

两年后,《实验音乐演奏会》发行了第二辑,五位作曲家的七首作品,他们都是第一辑的参与者。这一次连 discogs 专辑条目都没有了。依然是在 l-e 的一天录音(2016年12月4日),作曲家彼此互为乐手,只是这一次的额外乐手多了几位:戴大檐帽的传奇吉他手,“船长”秋山澈次(Tetuzi Akiyama);水道桥室内乐团(Suidobashi Chamber Ensemble,杉本拓近几年参与组建的一个五重奏,但他只担任乐手,不作曲)的两位成员,池田若菜(Wakana Ikeda,长笛)和池田阳子(Yoko Ikeda,中提琴);还有两位我不认识的乐手,山田光(HIkaru Yamada)和 Ikuhiro Yamagata,后者似乎是个作家。

在这张 CD 内页里,池田若菜这样写:

……实验音乐演奏会的成员常常在 l-e 做演出。尽管我作为乐手参加了录音,但是我对其中的概念并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他们都是谁……后来在录音以及之后的 party 上我发现,他们都很容易交谈。那是美好的一天。

回家路上,有点喝醉了,我不由自主的想……

对于他们,创作这些作品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演奏这些作品又意味着什么?他们怎么看作曲的创新性,以及他们对此怎样做?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的作品之间有一些共性,尽管它们都有着不同的特性。

故事讲完了。真是一个好故事啊,我想。可是明明是一篇关于两张专辑的文章,我着迷的(并花费大量篇幅来讲的)却是其中的故事。这是什么道理呢?

那就也来说说音乐,但依然是读到的音乐。CD 内页里给出了每个作品的谱子,有的是五线谱,有的是图表,有的是文本。有的写的很长,有的写的很短。有的能看懂,有的看不懂。

The music having conscious of temprature,有温度意识的音乐。将演奏的基准音设定为房间里初始温,而房间里放置着冰块。在演奏过程中测量房间不同位置的温度,如果上升两度,演奏也要升高两个半音,下降亦然。作曲:小林寿代(Hisayo Kobayashi)。

grasses,草。三个独奏,分别录下来,之后混音叠在一起。在录音过程里乐手并不彼此听到,像草一样。作曲:山田宽彦(Hirohiko Yamada)。

scherzo no.1 poly-phony,谐谑曲第一号 塑料-赝品(polyphony 则是复调音乐的意思)。演奏雨伞的塑料包装袋,有强有弱,有揉擦打等不同动作,标示出了明显的段落结构。作曲:佐佐木伶(Rei Sasaki)。

oikoi,哦唉。一个人读一些有着微妙相似的发音,从少读到多,又读回少。这个作品写出来很好看。作曲:高野真幸(Masayuki Takano)。

Tokyo Oct. 2016,2016 年十月东京。一首和2016 年东京十月的水有关的作品。作曲:小林寿代。

table 3,表3。四个人拍手,标示出了次数、顺序以及方位。作曲:中条护(Mamoru Nakajyo)。

有一首是念读短文本,但是名为“三角铁九重奏现场(Triangle Septet Live!!)”。作曲:高野真幸。

Triangle Quartet,三角铁四重奏。这次真的是三角铁。作曲依然是高野真幸。

还有一首是吉他回授。

吉他回授也算作曲?这首曲目名为 Timeless Piece(无时间作品),根据作曲家米本笃(Atsushi Yonemoto)的意思,作曲总是与时间有关的,那能不能来一个跟时间无关的作品?那就吉他回授吧,它无始无终,有变化也没什么变化。

都是很简单的作品。而我最喜欢的是以下两个,它们都是每张CD的结尾曲,也都是户外录音的曲目。

a piece for triangles,一个给三角铁的作品。里面可以听到三角铁的声音,还有风,吹在麦克风上。作品是这样写的:

想象你在街上行走。当你走过井盖的时候,就让三角铁共振。当你走过路口的时候,就让三角铁止音。

这首的作者是小林寿代。

harmonies,合声。里面能听到鸟叫,汽车的声音,走路的声音,女人的聊天,好像还有呼吸的声音。作品是这样写的:

寻找你身边最小的声音。寻找你身边最大的声音。

这首的作者是山田宽彦。

最后也来写写,两张CD听起来怎么样。其实我想说的是,它们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音乐,而阅读乐谱文本的这个过程,强化或弱化了这个过程(“难以想象的音乐”,或“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音乐”的过程),对我而言,强化与弱化是并存的。

一大半的时候是“乐器合奏”,很多的吉他,或者像吉他的东西:低音吉他,中音吉他,曼陀铃,古琴,电吉他,没接音箱的电吉他……剩下的一些是人声作品,物件,拍手,户外录音,也就是说是“不像音乐”的元素;还有三角铁。我真是爱死三角铁这种乐器了,但三角铁真的算“乐器”吗?从很小的时候,大家就会开玩笑说“我是一个职业三角铁手”笑话。

但不管怎样,另外这些穿插其中的“不像音乐”的曲目让“乐器合奏”的“音乐性”更突出了。尽管后者的“音乐性”听起来就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下了很大的决心,慢慢弹了一个音;和自己演奏的上一个音,好像没什么区别;和旁边人演奏的另一个音,好像也没什么区别;有时两首曲目连在一起听,都不会发现区别呢。

我没有办法解释,我为什么对这些东西这么着迷。如果是在现场看,你会更明确地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是纯粹的听起来,又有一些模糊。简单,陌生,莫名其妙。或许就是原因了。但这真的能叫“原因”吗?我想起来我自己的演出,有时演完后会有观众来问我,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我通常的回答是:我就是想要这样。真的,就是想。

Composition 作曲一词,字面上的解释其实更清楚,是构图,是组织。如何把不同的音乐素材(以及非音乐素材)组织在一起,这就是作曲了。这个话题其实也已经被讨论了很多,在这里我想写写另一种“结构”。

我想,作曲不是一个“一对多”的,类似于“我把我的作品演出来录出来给大家听大家买买唱片网上下载一下”这样的事情。曾经是这样。19世纪时候有很大的音乐厅,交响乐团演出的时候下面有很多的观众;但在更早时候的欧洲,据说音乐的主要消费方式是,小市民阶层买乐谱,回家照着弹,一家人其乐融融……

又扯远了。其实我想说的是,作曲是发生在读谱子、和作曲家聊天、排练演奏、演出、看演出、听录音这所有的环节之中。今天你是乐手,明天你是作曲家,后天你是观众,大后天你买了 CD 读里面的乐谱文本。你可能无法参与全部过程,但一定可以参与一些的。不仅仅是做为一个接收者。没有办法参与的过程,你可以想象。就像是想象自己在街上行走,路过井盖路过路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