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an Dubuffet - Expériences Musicales ;《让·杜布菲的音乐体验》, 第一、第二辑。
我讨厌那些60岁还去征服喜马拉雅山的人。他们能够做到的最可恶的事,是死在喜马拉雅山上,这样,在各方面造成的污染就更大了。至于年轻一点的,只要是悄悄爬,自己爬,没有剥削夏尔巴人给他们扛行李,也就算了。然而有一天,我在地铁里看见一个人,在海报上举着一张严肃的巨大的脸,说:不要吃鱼翅。下面注明,说这个人已经爬过了喜马拉雅山,因此他的提议非常值得大家参考。我想这他妈的是个什么世道。
我并不信神,但这不代表神不存在。山神在山上,在他的无有人烟的安静里,就像鱼翅在水里,在鱼身上。
60岁的时候,有朋友叫让·杜布菲去玩音乐,他就去了。很快他玩上瘾了,买了几十件乐器,在家专门腾出来一间屋子玩,他买了磁带录音机,后来又买了第二台。狂热地玩了一阵子后,他出版了一套6张10寸黑胶,20首作品。然后说我到此为止了,我还得画画,做雕塑,玩音乐要付出很多的爱,我付不起。
我觉得这个人真是了不起。
前阵子有个人写了一篇文章,讲述岳父病逝的经过。他的文章标题里写着“北京中年”。我想,哦,死掉的是个中年人。结果点开一看,作者才30几岁,说自己是中年。这大概是一种害怕自己也死掉的策略:再过几年,就可以宣布加入老年了,然后宣布自己的死,最后死神来的时候他会说,我早就是个死人了,我他妈的根本就没有活过,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让·杜布菲的再版 cd,我先买了第2辑,是双张。是在柏林的 rumpsti pumsti 唱片店。我知道之前一个法国厂牌出过一个单张的,有9首。然后 rumpsti pumsti 又出版了剩下的11首。之所以先买这个第2辑,是因为我喜欢这家唱片店。
一般我是坐 s41号环线轻轨,到特雷普托公园站,往前走,下台阶。要是没吃饭,就右转,出去买个芥末香肠或者三明治,边走边吃。要是不饿,就左转,沿着草地的边走,过马路,走几步大路,走几步小路,最后踩过草丛,从边上穿过公园,在下一条马路边张望一阵子,等没有车就闯过去。然后就能看见唱片店的黑色招牌,摆在路边。如果是在吃着东西,一般过了马路就正好吃完了。包装纸揉成一团,塞进垃圾箱,擦擦嘴,大步走进楼下面,拉开那个没有任何标志的大铁门。
知道这家店的人很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正确地念出它的名字。我大概是在花掉了1500欧元之后才念对了的。
像这套杜布菲,我就在这里买了两次。第一次买回去不久,就抓了 mp3 送给朋友。然而我后悔了。我觉得 mp3 不足以成为礼物,它并不让行李箱更重,也不会摆在桌子上,给太阳光照着,给一只猫蹑手蹑脚地跨过去。又过了一段时间,又想送礼了,我就直接把手里这套递了出去。再去唱片店的时候,我跟老板丹尼尔说,还有货吧,那套我送人了。他就说,下次别拿自己喜欢的唱片送人了。我说,可是要送人的话,应该送自己也爱的东西吧。他就说,ok。
杜布菲是1901年出生的。一开始他画过几天画,然后去做红酒生意。40岁还是42岁的时候,才又下定决心搞艺术。在60岁之前,他已经是个成功艺术家了。而且他搞起了原生艺术(art brut)的收藏,推广神经病、怪逼、外行的艺术,举世闻名。现在他的收藏就在洛桑,原生艺术博物馆。我在那里看过陕西农民郭凤仪的画,令人倾倒。但这都和音乐没有关系。他说自己基本上和音乐没关系。会一点钢琴,小时候学的。不听序列音乐,也没听说过具象音乐。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他不用太费力气就可以达到外行的境界。
确切地说,是一种外行的电子音乐。他把自己的演奏一轨一轨拼合起来,有时候循环,有时候还慢放、快放。电子效果并不十分强烈,但拼合起来的乐器演奏,就显得非常莫名其妙。那肯定不是按照“音乐”的结构来拼的,既没有和声,也没有发展,也谈不上对话,搞不清楚里面有什么逻辑。这音乐不想征服听众,没有什么情绪或者情感要推销,也不描摹什么气氛,带入感很强,但不知道被带到了何处。如果能有一种不受重力左右,不对称,没有装修,也并不给人类居住的建筑,就可以在里面演奏这样的音乐。
我的上面的描述,全是些“不”、“没”、“无”,也就是说否定。对于精英艺术,杜布菲是个否定者,但他不靠否定来立住自己,他是用自己的站着来否定。他用沥青画画,多么强烈的物质感,沥青不用说话,就否定了美术学院。那些原生艺术家也站在社会的角落里,不说话,也就更强烈了。
然后乐器呢,因为对异族文化的爱好,他搜罗的乐器里,很多都是外国的,或者古代的。比如说阿拉伯的弹布尔。用鼻子吹的笛子。古代中欧的哈迪盖迪。还有乐器店老板给他定做的新乐器。它们的声音,对欧洲人来说,当然也是一种外行,何况杜布菲并不知道怎样“演奏”。这些声音,说怪逼也可以,再有洁癖一点的话,也可以说是神经病。
有些人征服他者,有些人关怀他者,有些人自己就是他者,杜布菲是神经病里面没有疯掉的那个。
录音也比较糙。但不是非常糙。丹尼尔说,出版时没有对原来的母带动手动脚,这个音乐本身就是原始的,不需要打扮。所以有时候能听见录音机的一个强壮的电流声。不光是有种历史感,就音乐本身来说,它还挺合适的。这个音乐的结构,本来就能够让杂音也变得合理。
一般来说,我不喜欢太忙的乐手。但杜布菲也很忙,叮咣叮咣,他拼命地砸着钢琴,又喊叫,念一种怪诗。不仅如此,还要用上后期剪辑技术,听起来就是一帮杜布菲在忙。而且还很大声。重点是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干嘛。一个人很忙,但不是为了任何目的,那还真是很妙呢。
我以前对未来是有一些打算的。比如说,等再老一点的时候,就搬到巴西的什么小镇上去住,每天晒太阳,读盗墓笔记,戴个墨镜,尽情看女生的大腿。后来再一想,这个纯属幻想,不能称之为打算。然而没有了幻想之后,竟然连打算也都没有了。我知道未来并不重要。没有目标了。我也和那些中年人一样,说出了“谁知道那时候什么样呢”的话。
这样说的时候,可能那些爬过喜马拉雅山的人,又会站在地铁里,趁机向我推销一些提议。然而我知道他们的话是不能听的。
当然我并不知道,他们是带着征服者的心情去爬山,还是朝圣者,又或者,是像朋友一样,和大山一起沉默,物我两忘,分享着彼此之间的主体间性。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知道在我自己的安静里,没有任何的打算,我轰轰烈烈地,同时也是怪异地存在着,它因为存在着,才显得响亮和怪异。
2018.2.27
让·杜布菲,spinning round,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