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同意:我们应该废除死亡

雷夫·艾尔格伦出生于1950年,瑞典艺术家,他主要在电子噪音圈子和实验性的艺术圈子活动,做装置、当代舞蹈、身体表演、插画,以唱片为媒介发表了大量声音作品。他被称作声音艺术家和概念艺术家。他从未在作品中考虑过美学因素。

撒把芥末最近出版了他的书,《谱系》,“一本关于漂浮的时间与空间的书,一本关于未来,关于同时在所有坐标之间自由穿梭的可能性的书,一本意识到所有一切都不可能,但却又已经敞开在我们每个人面前的书,一本讲述神迹,讲述不可避免的想要统治世界的欲望的书,一本关于暴力,关于作为相伴一生的友谊的死亡的书。”
他的官网:https://leifelggren.org/
——编者

2017年冬天,我和雷夫·艾尔格伦参加了3场演出。
先是斯德哥尔摩的rönnells书店。除了我们俩还有美国人迈克·布洛克。我在一楼盯着一个放在钢琴上的喇叭看。喇叭下面有一个接触式话筒。喇叭因为这样的反馈关系而微微抖动。看累了我就站起来摆几个静止的姿势。最后我趴在钢琴上睡了一觉。麦克画了些画,还折了纸飞机。雷夫在干嘛我不知道,也没有问过他,我相信那个下午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合适的。
然后我们和肯特·坦克雷德一起去了哥德堡。雷夫邀我和“上帝之子”一起演出。我坐在舞台一侧,用嗓子发出长音,偶尔做一些自己觉得舒服的动作。他们俩似乎在绕着圈跑、跳,都穿着西装,还拿了一根长长的红布带,可能在互相缠绕。我没扭头,只听见粗重的喘气声和脚步声。但是可以想象他俩全身都在抽动,没一个动作是利索的,还到处乱抓,就像在之前的现场视频里看到的那样。最后掌声雷动,我转过去,看见两个老头衬衣都被汗打湿了。
又过了一阵子,日内瓦的一个音乐节安排了一个“艾加兰-瓦加兰王国”的专场,演出的都是这个虚拟国家的公民,这也是演出场地cave 12成为王国驻瑞士大使馆的挂牌仪式。雷夫当然在,他是国王。另一个国王感冒了。我们都演了独奏。那是我第一次看他的舞蹈现场:配着大颗粒、大声的噪音洪流,整个人在抖动,摇晃,半张着嘴,就是一半神经病一半萨满那种恍惚的样子,也可以说是和声音处在同一种振动状态,这种振动是现场的每个人都可以体验到的,舞台上这个人只不过比其他人振动得更激烈,他似乎已经不再是他,而是时间的没有方向的洪流中浮现的某种新生命。

雷夫所到之处总被喜欢他的人包围着。不是那种对国王或者明星的仰慕,而是朋友。可能不是很近的朋友,但多少是志趣相投,或者说对路的人,确切地说是对那种“没问题我们可以改变世界而且我们已经在改变世界了”的想法有共鸣的人。这种人就会喜欢他。再说,他对人真的很好。他看你的时候眼睛里是有光的。这种光你不可能在大师或者大哥眼睛里看见,而是在朋友眼睛里,是那种流露出他同时是个小孩也是个老头的透明的眼神。这眼神让你放心,而且觉得自己也在发光,在这个崩坏的社会里,远离母爱也能活下去。

我这样说,已经很不客观了。那么我再主观一点:雷夫是在他的作品中实现人生的态度,对于这样的艺术家,应该先看他的眼睛再看他的作品。而对眼睛的观察力,目光交流的能力(按照恩培多克勒的说法,目光本身就是一种力),不应该只属于艺术家。敏感力,表现力,这些东西,是人基本的素质。要能再主观一点,我就说,和其他人四目相对而不需要遮掩和刺探,这才是基本的人权,社会,不管是穷的还是富的,应该给大家创造这样的条件。

这本《谱系》我已经读了十来遍。先是英文版,那是我惟一从头到尾读完的英文书。也就是说,句型简单,词汇量少。
对一个乐手,一个艺术家,一个人,来说,词汇量少可能就意味着缺乏技巧和必要的复杂性。那么在雷夫这里,他有种抖动的形式,他不断重复:文字的片段重复出现,句子中的节奏重复出现,主题重复出现。他没有写出一个高楼大厦的结构,而是可以任意关联的碎片的结构,读完了这本书,还可以和他的唱片、现场、插画、其他的文字,继续关联起来。所以才叫“谱系”。这里面的繁殖力,对于现代主义的那种自我经典化,是特别好的治疗。
那么这时候谱系的结构就和他的态度一致了:没有等级制度。不管是在政治上,在朋友之间,还是在语言和材料中,没有这回事。复杂性让位给了生成,建筑师让位给了生态系统。
今天,有个朋友说,雷夫的插画没多好,只是令人同感而已。我想,一个人干嘛非要比别人好呢?同感已经足够了吧。要是从时间的角度理解谱系,那么它就不是线性的,递进的,或者说不是历史性的,没有要争夺座次。它不在意比较,相反强调此时此地的关联。这是一种自在。那种“艺术史/音乐史上重要遗产”的说法,在这里毫无意义。

雷夫是1970年代开始做艺术的。他做表演/行为,也做声音,也做出版。和那个时代的很多年轻艺术家一样,他的根源是从概念艺术和地下文化来的,而且有强烈的政治性。从“谱系”的角度说,他不是一个人做,而是有很多组合、团体一起做。这是社会性的碎片的关联,不过,要从语言的角度说也一样,因为这些作品,尤其是出版物,都不是惟一的“真迹”,而是可以复制的,可以改编的,一些部分拿出来又放到另一个作品里,一些材料从声音变成身体,从版画变成概念,从作品变成现场,怎么都行。本雅明设想的那种共产主义艺术,“真迹”的灵光消逝之后的新的艺术,就是在这个时代繁盛起来的。
早期的概念艺术里,语言哲学那种智性,还有汉斯·哈克那种社会性,背后都或多或少隐藏着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对艺术作为文化资本主义的工具的不满,对价值流通方式的怀疑,对语言的奴役/解放功能的尝试。到了雷夫这个时代,冷战,失业,朋克,学运遗产,大家已经不会不好意思谈论伦理问题了(这是五六十年代格林伯格那帮形式主义者禁止的),也不介意跳过现代主义,回到前现代和原始状态。确切地说,一个人可以利用任何材料,对现实做出反应,这大概就是雷夫变成地下艺术家的一个背景吧。
具体的说,《谱系》里写到了很多个人的事,童年阴影什么的,还有各种奇怪的梦。然后它和对人类状况的看法混合在一起,包括对宗教和其他权力系统的看法。中国有句顺口溜,叫做命苦不能怪政府,点儿背不能怪社会。雷夫是瑞典人,也可能是长期受到社会主义民主的纵容,又没有学到天人合一的本领,他就偏要怪社会,他怪我们全人类都活得不像个样子。
甚至就连使用身体,也包含着同样的态度:首先是不生产可以保留、可以买卖的作品;然后是从语言撤回到感性,在身体这个感性的场所中,思想仍存在,但是以直接的形态存在,并且是每个人都可以平等使用的原初的形态;还有一件事,就是时间:时间是没法收藏的,也不可能用艺术评论来翻译,就像他在书里说,“声音是时间的物质化”,身体和声音都承担了时间这个维度。什么维度呢?很难说,大概就是那个特别主观的,由全人类共享的,做为人而独有的幻觉的维度吧。

雷夫在作品中传达出来的那种神圣的神经病的感觉,应该是和社会上对彼岸的想象不一样。有太多的彼岸了,广告,越南梦韩国梦,身心灵,伟大人物,已经容不下神经病了。然而我们正活在神经病当中,同时神经病也活在我们身体当中。
应该说那不是许诺的艺术,而是实在的艺术。而且,说真的,我曾经想,有几个人会读这本书呢?读了又能怎么样呢?会有一个读者是未来的文化部长吗?难道不是我和我身边的人都在陷入抑郁么?感到无力,除了幽默感和对美食的鉴赏力,其他方面都在萎缩?正在互相失联?读外国书觉得太遥远读中国书觉得更他妈遥远?北京上海太贵可是老家又是文化沙漠?审美上的不平等,不能靠自己放弃审美来实现?好吧,这样说有点过了,至少我最近过得还行。我把这本书做出来,就是为了自己高兴。不是说这个高兴和别人没关系,而是说,这个高兴包含了那些可能的共鸣,但如果这个自己的高兴不够强烈,那么共鸣也不会发生。也就是说,我觉得所谓的意义就是每个人给自己创造意义,给此刻,然后共鸣。未来什么的,真的没法指望。
那么雷夫所说的人类这件事呢?那是真的啊,在很基本的意义上人都是凑合活着的啊。难道马云不是他的梦想和资产的奴隶吗?难道他不是一个毫无趣味长得又难看的失足者关键还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吗?很多人会说自己没有选择只能去做社畜,只能送孩子上补习班,只能开着超载的货车去压塌桥梁,说的对啊,难道这些人不是本该每天在唱歌跳舞吗?我每次看见地铁安检员都会想,难道她愿意哭丧着脸站在那里吗?那些正在死掉的人,难道就不配对人生感到一点满足吗?所谓的人类,是一些特别具体的例子啊。
在那个无解的抑郁中,做为神经病的雷夫·艾尔格伦,宣布自己是国王(另一个国王叫卡尔·迈克尔·冯·豪斯乌尔夫),他宣布废除死亡。他还宣布过一些其他的事情,包括“黑黄相间的图案都归我所有”,还有几个人坐在一块地毯上,要用意念让它飞起来。他认为等级制度最核心的一点就是利用人对死亡的恐惧,所以不如废除死亡。这完全不讲理。毫无操作性,而且竟敢没有从大数据和人类纪的角度来思考。然而他就是这样宣布的。
就事论事吧,那种“我也想离婚”,“我也想吃辣条”,“我也想有一块飞毯”的欲望,就是储存在身体里不许拿出来的事实。大数据只是在强化这样的事实。偏偏彼岸不是事实,每个人都有完美的自我不是事实。雷夫的艺术并不比这些欲望更高级,甚至同样处在压抑和扭曲之中,他只是把它们转换成了声音、画、文字,还有多数人根本不认为是舞蹈的舞蹈。他的语言和身体抖动起来,让人感觉到恍惚,或者振奋,不是因为他特别,而是因为他不讲理,把最普通的事当真了。

昨天,一个朋友来信,说“现在真是越来越糟啊,只有更糟没有最糟了呢。”他可不是一个爱抱怨的人,他曾经在萨尔瓦多搞了10年革命,刚拍了一部电影,现在正在同时写5本书。总之他让我高兴了。我想,那么并不是只有我觉得抑郁啊。倘若我悄悄地高兴一下,搞不好还超出了人类的平均水平呢。我就放下手机,连做了20个俯卧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