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可能不是音乐15。世界上最难吃的拉面


florence foster jenkins – the truly unforgettable voice of florence foster jenkins (rca; 2016)

大概是10年前的样子,坐在那间叫做“下北泽第二休憩所”的小酒吧里,朋友们说,哦你们要去名古屋啊,名古屋有一家拉面,是世界上最难吃的拉面。我喝着烧酒,一边想,那得去拜访一下。又过了两天,在某个居酒屋里,朋友说,哦你们要去名古屋啊,那里有一家世界上最难吃的拉面哈哈哈。我还是喝着烧酒,可能是黑糖烧酒,我问他那是怎么回事,他说吃过就知道了。
我去过好几次名古屋,已经不记得是哪一次了,总之,后来,终于吃到了世界上最难吃的拉面。
在名古屋的场地,得三 live house,我问过吹萨克斯的凉子,世界上最难吃的拉面,你知道吗?她说当然了我们都知道。那么你吃过吗?她说当然了当然吃过了。那么真的很难吃吗?她说耶斯。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歪瑞 heartful。我暂且理解为“很有诚意”吧。
第二天大家都散了,剩下我一个人,多待一天。我睡到下午,洗澡,出去瞎走了一阵子,在一间几乎没有人的饭馆里吃了牛肉火锅,一边吃一边想我到底是谁。然后继续瞎走,在街边买了一小盆植物,端着它,走路,坐地铁,去了爱知县美术馆。之前的一天,我在美术馆的书店认识了两个女孩,她们也来看了演出,现在我们要去喝个告别酒。对,值得回味一下,这书店真不错,我买了铃木昭男的盒装唱片、寺山修司的书、横尾忠则的画册,还有安斋重男的摄影集,这是件宝贝,是70-90年代的前卫艺术现场记录。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记得的不多了。好像两个女孩里只有一个去喝了酒。然后出现了另一个女孩,她最近刚刚摔了一跤,脑门上有个大疤。然后出现了一个玩前卫 hip-hop 的男孩,他是个受虐狂。然后我们全体去了另一个地方继续喝。最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清醒过来,发现身边只剩下那个书店女孩,我们坐在出租车里,正在指挥着司机兜圈子。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路灯凄惨,建筑一律灰不溜秋的,塑料袋在十字路口正中间打着转,是那种经典的酒后的荒凉。
大概在今池车站附近兜了三圈,我们找到了那家拉面。很小,只有两条长凳,能坐4个人,要么就是5个。一个老头在煮面。他不胖不瘦,有一颗圆乎乎的脑袋,不说话。拉面、乌冬、荞麦面,三种主要的面他都有。但是只有一个锅,一种汤。面就是超市卖的那种,袋装的。一大碗,上面堆满蔬菜,堆到快要掉出来。有一个胖小伙吸溜吃完一碗,又要了一碗,他说从中午就没吃饭。还有一个瘦小伙,穿着衬衣,就是那种刚开始混公司的白领。门外还站了一个人在等位。真的很难吃。吃完还送了一块巧克力,好像是克力架。
墙上写满了字,还贴着乐队的贴纸。书店女孩说,这个签名是电视明星,这个是有名的歌手,这个是本地乐队,还有这个,这个,这个……这是一间只在深夜营业的面馆。附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这个老头,已经在这里煮了50年面,他的面的味道始终如一,没有一丝改善。我问他能不能拍照,他说不行,拍了照你就会放到网上去。
一个小时之后,天亮了,书店女孩坐火车去了东京,我回到酒店收拾行李。
关于这个老头,有一个传说,说是50年前,他如何如何,后来如何如何,然后如何如何。如果是真的,那的确可以说令人目瞪口呆。我想了一下,决定不写在这里了。反正,现在,这家面馆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是2020年,2月。这些天大家都不容易。演出和旅行全都取消了。我没什么可做的,每天断断续续要花一两个小时刷手机,有时候三四个小时。工作才一小会儿会觉得饿,就想吃饭,想喝酒。晚上,一般是看美剧和恐怖电影,也读些书,这倒能让我安静下来,但也越发觉得自己对社会无用。
好在还有一百来张唱片堆在那里,还没有拆封。过年前,用了十年的山灵 cd 机坏掉了,我上淘宝买了一台新的天龙,是坏的,退货,地址错了,改地址,再换一台新的,来回折腾了好几天,有种“在为某件事情而努力着”的幻觉。这些天,我就随机地听这些唱片,一边听一边查字典一边读唱片内页,有时候还同时在手机和电脑上搜索。
有一张是 florence foster jenkins 的再版。12首歌,是1941年到1945年的录音,外加一段她的钢琴伴奏师的访谈。
这位女士,被称作“世界上最难听的歌手”。唱片封面就这么写着:真实不虚,过耳不忘——弗劳伦斯·福斯特·詹金斯的歌喉——世界上最难听的歌手的传奇录音棚作品。
她的故事,维基百科已经说了个大概,网上也有一篇中译,译者还加上了小标题:“爱乐人生”、“碍乐人生”、“哀乐人生”,三生有幸,总结得很精炼……此外还有三部关于她的剧情电影和两部记录片。还有一本传记。其中梅丽尔·斯特里普演的那一版比较有名。当然我觉得这个电影不要脸。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人家不要脸呢?难道人家不也是在为某些事情而努力着吗?如果觉得那还不够,我应该加入剧组,去改善他们才好,然而我一无可用。
女士生于1868年,小时爱弹钢琴,16岁离家出走搞音乐,嫁了个王八蛋,染上梅毒,最终回家,41岁父亲去世,开始唱歌,62岁母亲去世,开始公开唱歌,76岁在卡内基音乐厅举办音乐会,爆满,一个月后过世。
她的演唱,不能不说是专业的。那是经过了几百上千小时的训练的结果,她知道要追随一定的规矩。这样就出现一个后果:因为总也追赶不上规矩,她反而成功地脱离了所有的规矩。她跑调,不会换气,节奏感也差。她的声音干硬,短促,很难持续,更不要说一边持续一边微妙地调整肌肉和气流。最后,她用力过猛,陶醉于这种用力过猛,为自己的身体激动,却看不见身体在哪里:她也瞄准了每一个靶子,但她没在靶子对面。
这种演唱更像是静态的,而不是连续的,也就是说,每一个瞬间都有强度,但它们之间失去了联系。这就像她热衷的“活人雕塑”一样,演员们装扮起来,在舞台上静止摆着姿势,不再需要戏剧,不再需要因果,只有断裂和悬浮的时间。在各个感官分离开来、分别得到科学强化的现代,她追求的是强烈的瞬间,是一种整体性。要不说呢,后来那些叛逆艺术家特别喜欢她,是有道理的。也许她应该参加朋克乐队,而不是唱莫扎特,但她暴露出了莫扎特的危机:莫扎特不会给你机会去拜访自身的黑暗:那里住着得了梅毒、掉光了头发、听力受损的人,在出车祸,在收听世界大战的新闻,但同时也都活得好好的。
跑调的人很多,60年代的家庭乐队 the shaggs,住在洞里的 jean-marie massou,流浪汉转型的艺术家 dominik steiger,精神病歌手 daniel johnston,左小祖咒,庞麦郎,我老婆,还有千千万万喝着啤酒唱卡拉 ok 的普通人,各有千秋,但他们都和女士不一样。女士有遗产,她参加了许多俱乐部,是纽约的名流,她花很多钱置办服装和道具,她自己的音乐俱乐部有400名成员,她和所有人都是好朋友。在一段1934年的电影片段中,可以看到有好几十人在她演出后围过来,就为了跟她说句话,拉拉手,亲一下。里面有好多有名的歌手、作曲家、指挥家。在看演出的时候,作曲家卡尔·波特要用手杖戳自己的脚,好忍住不笑,但他每次都会来。
这就像一个特别烂的朋克乐队,常年在自己住的公社里演出,每次演出都特别卖力,台下都是好朋友,啤酒和唾沫喷得到处都是,所有的人都喝醉了,在跳舞,在互相撞。有一天他们参加了草莓音乐节,他们演得和以前一样烂,乐评人就说:这是世界上最烂的乐队,他们可能不配玩音乐,但没人能说他们没有玩过。

202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