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omas liljenberg – experiment with time (fireword edition; 2000)
很久以前,我还在兰州,白天上班,晚上和摇滚青年鬼混。也许我应该说文艺青年,但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词。反正大家多少都听点摇滚乐,有的也真的在搞摇滚乐,要么就是在搞摇滚乐手,最重要的是,大家都过着某种程度的摇滚生活。
那时候,大概是1995年开始,北京有了不少小型的唱片公司,是追求理想的那种,至少是以为可以追求理想的那种。他们签了一些有趣的歌手,而且,因为听过一些摇滚乐,或者说“新音乐”,这些老板、制作人,包括企宣,也都会有种创新的兴趣。当然,有的也会突然消失,或者转行去做别的,比如说开火锅店。有的就坚持下来,搞不好就成了传奇。比如说红星音乐生产社。
那时候,红星给许巍出了一首单曲,叫做《两天》,可能是在合辑《红星一号》里面,也可能我先听到了唱片公司的宣传单曲。总之许巍出来了,不像摇滚乐那么沉重,也不像流行乐那么甜腻,大家都说厉害厉害,中国摇滚有希望了。何况他是一个西安人,离兰州算近的,都爱吃面,可能也会哼几句秦腔,这令人格外高兴。
“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然后哗,失真吉他。这种吉他和以前常常听到的不大一样,不是清晰的一个一个的声音,也不是一道长长的曲线,而是一大片混沌的颗粒,混沌中又闪着光。这个声音里, 裹着许巍一辈子都会用下去的韵脚,也就是所谓的江阳韵:ang!颓废的摇滚生活中升起了阳气!
我们这帮摇滚-文艺青年中间,有一个条件优越的,自己住一套公寓。卧室天花板上罩着一块红布,可能是融合了《花房姑娘》和《一块红布》的境界,总之气氛非常香艳。他是个泡妞高手。有了许巍以后,他的境界也升华了:磁带放进录音机,喀嗒,我只有两天,咹,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昂……女青年就不行了。
可能是因为水星逆行,我又想起来这件事。这里面可能有夸张的成分,倒不是我夸大其词,而是那个时候,我们都活在一种夸张的气氛中。每个人都不去想象30岁以后的生活。都不相信未来,也不在意过去,而现在呢,现在是用来挥霍的。
在想起来许巍之前,本来是这样:我在计算昨晚听的那张 cd 里面,到底总共叠加了多少层的声音:48层。也就是说本来有一盒单面长度为一小时的磁带,这个人拿它来录音,一小时之后倒带、回放,同时又用另一台录音机把回放的声音录下来,同时也录下了房间里的其他声音,这就形成了第二盒磁带,然后再播放第二盒,并且录下来。这样反复48次,也就是48小时。也就是两天。
我想:妈呀,足足搞了两天啊。但为什么不是一天呢?
一天的话,就是一个完整的循环。两天算什么?我反思了一下自己对一个完整的循环的迷恋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是因为某种传统,某种不假思索的完整性,比如说时间周而复始啊什么的。人和地球月球太阳之间的关系,主要是旋转的关系,导致了这样的周而复始,人们也自然会想到,尽管自我会有终结的一天,但生命本身是周而复始,搞不好还可以投胎,让另一个自我,带着这一个自我残存的自恋,去再活一遍……总之,一天,和世界上所有的完整的循环一样,是一个完整的循环。结果他给来了两遍。两遍就不完整了。要么有一遍是多余的,要么都是多余的,再不然我这么想来想去是多余的。
去年还是前年,上海的朋友照骏园来北京演出。他演了一遍《4分33秒》。然后他站起来。然后他又坐下,原样又演了一遍。两遍。当然两遍的声音不一样。但是那个不是重点吧,他并不是要和观众一起听什么环境声音。也许两遍的概念也不一样呢?一个是原版,一个是副本?要么第二遍的存在,就证明了连第一遍也不是原版?我时不时地就想起瓦尔特·本雅明被人引用过上亿次的那个书名: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在我们机械化了的大脑中,可能每句话都已经变成了复制品。或者,也许,还有另一种思维游戏:让我们来遐想一下:在超人的世界里,能不能复制时间?第一份时间和第二份时间的长度,真的一样吗?强度呢?时间的甜度和香气会一样吗?等等。
一般人可能不会这样胡思乱想。我有很多时间用来胡思乱想。更多的时间我在发呆。我把人家喝咖啡的时间都用来发呆了,一边喝茶一边发呆,看起来像是在思考:其实并没有。我一开始的时候会想点什么,然后就走神了,直到上厕所,回来继续想,烧水,泡茶,走神。
这个唱片,是瑞典艺术家托马斯·李延伯格的作品。1982年,在哥德堡的 mors mössa 画廊的录音。他朋友雷夫·埃尔格伦在《谱系》这本书里写到过,那是一次集体创作的表演艺术(或者叫行动艺术。也可以叫行为艺术,不过我不大喜欢这个翻译)。不过,雷夫写得不是很详细,我不确定托马斯到底干了些什么。他有足足48小时的时间。很容易走神。不知道他走了没有。也许因为太困,中间睡了一两觉。又或者硬是忍着不睡觉,一直在喝咖啡,把瞌睡给表演出来。
我又走神了,我想起来兰州有句话,叫做“瞌睡遇到了枕头”,意思是刚巧。比如说你想睡一个女青年,或者男青年,其实对方也想睡你,突然,你们俩发现房间里没别人了,那就叫瞌睡遇到了枕头。
托马斯参加的这个作品,是一系列集体表演行动里面的一个。那是个表演艺术大爆发的年代。年轻艺术家阳气充足,不想宅着,然后物价还过得去,有很多小型空间可以用,实在不行也可以在厨房搞演出,办展览。虽说不像1960年代那么有开创性,动不动就能进入艺术史,但总之很多人都在行动。再说,有谁是为了进入艺术史而做艺术的呢?如果你只有两天,你就没有时间去考虑艺术史啊。
我猜,当初,托马斯可能没打算出版那份录音,它并不是什么带着神圣光环的遗物。只是表演的一部分,当时是工具,用完了就是痕迹。但是话说回来,干嘛不出版呢?那个年代的艺术家,可能有一半都在搞乐队、做出版,看演出的人和参观画廊的人也没有很大区别,音箱比画笔振动得更快,出版呢,出版比展览更彻底地进入了日常生活。出版物,一种介乎于作品和档案的东西,也介乎于生活和事件。这种介乎于,真是非常有趣:连本雅明也没有想过。收藏家执着于真迹,至少是带着版本证书的限量版真迹。收藏家无法理解1000张cd。收藏家当然也无法理解行动。出版是一个低于光环的行动,它把艺术拉低了一点,但并不取消它。
生活中的48小时。他一定是做了很多事。但我不知道。我只有cd。我坐在无艺术的走神的房间里。
文案里提到,在第0小时、第24小时和第48小时,他在画廊里朝着3个不同的东西开了枪。录音里听不清楚。枪声完全混在环境里了。环境声重叠起来,糊成一团,没有焦点,就像是出生和死亡之间的那段走神的时间。枪声还没有大过小孩的哭声。枪声和行动一起,在录音里失去了特殊性。现在能听到的最特别的东西,是一些闪亮而持续的噪音,应该是磁带底噪,加上录音机转动的声音,叠加48遍,变成了电子噪音。现在专注来听,还挺物质的。真是一种有趣的脱颖而出。
有人问过一个朋友,说你吃饭的时候听什么音乐?难道你吃饭的时候也听噪音吗?我忘了他怎么回答的。反正我吃饭的时候听噪音,听评弹,听秦腔,也听这张 cd。我倒是对提问的人有点好奇:吃饭的时候不听噪音听什么?难道吃饭的时候听许巍吗?你不怕他谈人生吗?
我买了这张 cd。我也听了。现在我来问问自己:你喜欢这张 cd吗?喜欢它的档案价值,还是喜欢它的声音?你审美了它吗?或者你思考了它?
很难回答。我不想骗自己说喜欢。但可以肯定以后还会再拿出来听。现在只能这样说:的确,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听了这堆糊在一起的声音,其中有一组持续的比较亮的噪音,但并没有什么意境,谈不上精彩,我也没有领悟空性,晚饭是小米粥和素包子,棒极了,思考使我空虚,晚饭使我充实。
2019.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