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专访“燥眠夜”策划人朱文博



6月30日,周二。在这个普通的夏日夜晚,每周一次、持续近六年的实验音乐演出计划“燥眠夜”最后一次在小萍俱乐部举办活动。五天以后,小萍在一场10小时的实验即兴音乐会后正式停业。北京实验音乐场景中最稳定的演出平台之一暂时退出了人们的视线。

访谈在朱文博和赵丛家中一个敞亮的房间里进行。夫妻二人没有把这个最大的屋子用作主卧,而是把它设计成一个多功能工作室,里面摆着各种乐器、设备、唱片。宽敞灵活的空间适合各种音乐相关的活动,也经常用来留宿路过北京演出的乐手朋友。

就像房间配置所揭示的那样,音乐以一种有分量的方式嵌入朱文博的日常生活。但这种嵌入也是从容的,它并未挤压生活的其它部分。“办演出就是我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朱文博说,“我在慢慢地把这种生活变得轻车熟路。”

青岛人朱文博在北京念大学时,正赶上世纪之交的朋克、新金属热潮。身处摇滚重镇五道口的他则更喜欢去看木推瓜、美好药店等实验民谣乐队的演出。2008年,他和马萌组建了实验摇滚乐队Fat City。乐队在D-22演出时,他与老板Michael Pettis相识,后者邀请他在自己的场地组织实验音乐演出。燥眠夜就此亮相。除2012年因D-22搬迁导致的短暂停顿,燥眠夜自2009年8月以来,以每周一次的频率运营至今。在燥眠夜之外,朱文博也是“小红与小小红”乐队和二人组合“不演了”的成员,并经常以CT-808为代号做个人单簧管独奏。近年来,他参与了多种音乐活动,是北京实验即兴场景中最活跃的组织者和策划人之一。

朱文博的正式职业是豆瓣网的音乐编辑。在他自己看来,燥眠夜一直是他无须花费太多时间操持的副业。演出前半个月到一个月,他会把演出信息贴到豆瓣上。每周一,他会在燥眠夜的公众号上发布预告。周二是演出日。下班后,他会到小萍参与调音和场地布置,和演出者或朋友们吃饭,再回来看演出,或者自己演出。在台下他总是看得很认真,碰到感兴趣的演出会毫不犹豫地坐到前排。有时候他也会双手背后,踱步沉思,T恤扎进牛仔裤,看起来像个深谋远虑的领导。周二他会睡得晚一些,除此之外没什么不同,次日早晨醒来后,照常骑车去上班。

燥眠夜常被描述为欢迎一切人、对所有可能性开放的实验即兴音乐演出平台。[1]但如果就此认为它不具有独特的音乐取向和审美趣味,也是个轻率的判断。那么,燥眠夜的门槛和标准是什么?它是否在有意塑造某种特定的风格?与泛摇滚乐世界有着诸多联系的燥眠夜,在当前的独立音乐场景中有怎样的位置?它和实验即兴音乐活动的关系又是什么?小萍的停业迫使燥眠夜面对失去固定演出场地这一事实。这种变故会让燥眠夜的活动停滞下来,还是会使它获得更大的空间?在两个半小时的对谈中,我和朱文博一起讨论了这些问题。

黄山:先聊聊最近两个月的几场演出吧。很喜欢前天(6月23日)李剑鸿的独奏。我看有人写过,说更早之前有一次他的演出特别疯,把琴都磕坏了。
[李剑鸿6.23演出视频链接]

朱文博:我知道你说的那次。那是去年十二月的一场,那次他特别疯。前天没有那次疯,但真是演得好。

黄:感觉燥眠夜的演出里,有一部分表演的完成度很一般,是边试边演的感觉;另一些是比较成型的,想表达的东西很确定,似乎李剑鸿就是这样的。

朱:你说的这两种方式都是有的,但我觉得李剑鸿应该是你说的前一种。只不过他的技术特别特别好,所以能表现得很到位。

黄:就是说现在有一个即时的情绪,可以用特别好的技术把它传递出来。

朱:对对,传递出来,[因此]你会觉得他像是一个完成度特别高的东西一样。或者比较粗略地说,如果你说的第一个是即兴,第二个就比较像作曲,李剑鸿这个应该还是算即兴。

黄:5月5日的那场爵士噪音很有意思。我来的时候已经演了一阵,进门一看,观众全到舞台上去了。一堆人坐在那往台下看。能不能说一下那天的空间安排是怎么形成的?

朱:可能是4月的某一天,我听“爵士阶段”听得特别开心,就说现在噪音乐手这么多,咱们也录一个这样的东西吧。因为要录音,就必须乐手站一圈,中间放几个麦。可这么摆完了以后,观众怎么办?那只能爱坐哪儿坐哪儿,不管了……后来是邓成龙[注:原小萍俱乐部调音师]还是我说的,干脆把观众放台上去吧,然后就摆了一堆凳子在上面。演出开始前我开玩笑说:“大家可以上台去。”结果大家都很听话,就都上去了。

黄:所以是先想到要录这样一个现场,也就是演出优先。

朱:对,其实把观众放到台上,是最最不重要的事情,是灵机一动想出来的。

黄:演出通常是怎么设计的?你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朱:其实我不会想特别多,除非我自己演。大多数情况下是表演者自己想。有时候邓成龙会想比较多。

黄:他也比较好安排场地。

朱:对,有的时候他也懒得调音了,就说哎今天大家在底下(舞池)演吧。(笑)

黄:啊?

朱:对,就是演的时候大家调自己箱子就完了,他也不用管了,他……他就比较开心。有那么几回是这样的。

黄:作为观众,我会想,今天这个演出,它是怎样一个设计。所以很可能并没有……

朱:对,其实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多考虑。我自己会比较喜欢在台下演。台上声音特别奇怪。尤其管乐的时候,可能和房顶之间声音的反射有关系。

黄:距离房顶太近。

朱:有可能,反正我在台上吹的时候,麦克风来拾音,总觉得不对,尤其独奏。但每次在下面吹都觉得特别舒服。还有时邓成龙不在,随便来一个人,调得也不太好,我就想那就在底下演吧。

黄:上一次采访你是2013年,当时你刚开始吹单簧管没多久。能不能谈谈这两年的变化?

朱:练得越来越多呗,买的装备越来越多。13年刚开始是吹单簧管,后来从王子衡那里切了一个萨克斯过来,又买了个低音单簧管,换了个更好、更有力量的笛头。设备上在变,技法上也有提高,但是也没有任何“学”过。

黄:没有具体练乐器的方法?

朱:看视频呗。我不是特别喜欢在网上看视频,但是有一天中午吃饭,看了PeterBrötzmann的独奏,很震撼。视频里可以学到一些吹奏的方法,这是技巧上的东西。还有一些是理念和想法上的。比如演出的时候,你作为即兴者跟空间里的信号的关系,即兴和作曲的关系,这些东西都是这两年一边练习一边想的事情。

黄:哪些演奏单簧管的人,或者特别具体的一些东西,对你影响比较大?

朱:好像其实没有什么,有些人我很喜欢,但能想到谁让我那么想去学,好像讲不太出来。我觉得阿部薰可能算一个。尤其是今年重新听了一些他的录音,感觉不一样。他演奏时的状态对我会有一些影响吧。

黄:我感觉你的表演里有很不同的两种方式——不是想完全概括你的表演——第一种是比较激烈的即兴,演得很噪,通常是多人表演,比如爵士噪音那次;另一种是温暖、舒缓的,比如你和王子衡在地下天桥的演奏,以及上周你走出小萍那次。

朱:我觉得这么分好像不太对,对我来说可能就一种,就是尽力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儿。在特别快速、暴力的时候,做到它;在很需要注意倾听的时候,你要用怎样的方法?你的切入点是什么?怎么让声音更不像管乐一些?或者,在什么时候你要做出改变?我会去考虑这些问题。

黄:(来自洛的来的问题)某段时间的听觉经验会不会影响燥眠夜的阵容?

朱:可能不会那么具体,审美方面的影响不会那么直接。有时候,比如突然有一天,你忽然理解一个东西了,听进去了,但也不会和阵容安排有什么必然联系,我自己感觉不到。

黄:会不会你不太喜欢某一类东西,就不让它来演?

朱:这倒不会,只是我不会去主动邀请它。一般人说想来演,没有差太大的都可以。但是如果我没有特别喜欢,我不会主动去找它来演。

黄:主动去找的演出占多少?

朱:现在的话,百分之九十或九十五。除了外地来的或国外来的,本地大部分是我去找。我很喜欢他们,所以我去找。最开始一两年办演出不是特别容易,也没有太多这方面的人,挺稀缺的,你会找一些你也不太喜欢的。但是他们演的时候,我也不是特开心。我就想,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既然我不是特别喜欢,为什么要请他们。

黄:谁是你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后来又觉得很不错的?

朱:比如韦玮。以前我不太喜欢笔记本的演出,后来12年有一次,她在台下演,我在她后面看她操作。那天一下子就看进去了,特别特别喜欢,就找她来演。

在作品的音乐性以外,燥眠夜也关注空间、演奏规则,以及演出中人际互动的可能性。

除了最常用的舞台、舞池,演奏者也使用过诸如楼梯拐角、楼上等位置;有时候楼上、楼下同时发声;有人从场地外开始,慢慢演进去,也有人先从场地里发声,然后再走出来。2013年夏天,小萍内部尚有一个四五平米的小隔间,那里偶尔也会成为演出场地。在这个被叫做“小小萍”的空间里,声音被聚拢,产生更为持久的共鸣。邓成龙那时候还经常演大音量的吉他独奏;在他表演过后,房间仿佛变成真空,暂时失聪的观众不得不嘴贴着耳朵交谈。

燥眠夜的演出通常在晚上十点开始,由三到四组表演组成,每组十到二十分钟。如果结束得早,你还能赶上6号线的末班车。若是晚些,周二的什刹海也不难打到车。你会看到带着好奇心前来的观众提前告退,也会见证在散场以后才悄悄开始的返场表演。你来到这个鼓楼/后海地区的边缘地带,看演出、聊天、离开,不会觉得它和附近喧闹的都市夜生活有太多关联。

有时候,演出者会制定规则,要求观众参与。有一次,以Faassst为代号的李维斯要求观众全程保持安静;一旦发出声音,则意味着加入演奏。在这种时候,“演出”不单单是发出-接受声音的过程,而是在对“演出该如何进行”的检视中发生的互动。观众不仅直接暴露在声音之中,也被要求思考自己的观看和倾听,演出因此具有了反思性。

另外一些时候,策划者会对乐手的演奏提出具体要求。今年5月19日的演出“人人都是作曲家,人人都是好乐手”就是个例子。这次演出的文案之长,在燥眠夜历史上颇为罕见:

“5月19日的燥眠夜是一次关于作曲家与演奏者的活动,或游戏,或表演,面向所有音乐背景的人,开放报名。
你需要准备一件(或多件)你希望演奏的乐器(或物体,或发声设备)。
你需要准备一个作品。
在活动当晚,作为作曲家的你将挑选在场的乐手,由他们来演奏你的作品。
当然,作为乐手的你也会演奏其它作曲家的作品。
作曲家不可以演奏自己的作品。
在活动开始前,作曲家并不预先知道当晚的乐手是谁。

如果一个作曲作品没有结构,没有规则,没有限制,它是否还是一个“作品”?

乐手也不应该被所谓的“能力”所局限,于是这将会带来一个事实:乐手的演奏或许会与作曲家的期望并不一致。在本次活动中,作曲家则必须强制接受这种“不一致”所带来的误差。
而作为乐手的你应尽自己的全力演奏作曲家的作品,这是一个乐手的本分。”

(节选,原文

我和朱文博聊了聊这次活动背后他的想法。

黄:可不可以简单介绍一下这次演出的策划过程?

朱:从4月开始,我一直在想的是:一个人的音乐背景到底是什么?音乐背景有多重要,哪里重要?或者说,音乐背景是否有好有坏?我觉得肯定是没有好坏,无论他一直在听或做的是流行音乐、古典乐、爵士乐,都可以做得很好。但另一方面,不同背景的人是否能以很开放的方式合作?演出能否变成一个很嬉皮的东西,大家peace and love?我希望是。把这个逻辑想通了,我就觉得可以做一个这样的活动:你需要做一个你自己的作品,让别人来演,你自己不能演。

再就是,一个作品是什么?古典音乐的作品可能是很严格的。古典乐之后,限制越来越被消解掉。

所以我想,用什么方式呈现你的作品都可以。你讲清楚、写清楚、画清楚给别人,规则写明白就可以。你写得细,别人就演得细,你写得松,别人就演得松。不过每个人能力背景不同,他/她能否按照你的要求来做?通常情况下,作曲家有挑选乐手的能力,但是我们这里就没有:就算碰到音乐背景一般的乐手,也得将就着来,这块就比较粗野。

根据这个逻辑,我就写了一个活动通知。我在里面举了三个作曲的例子,看起来都特别不正经,但都是很有所指的。比如有一个是“翻唱吹万乐队的《另一种爱》”。我不是在开玩笑。在我的理解里,这应该是一个作品,这就是一个作曲:我把别人的东西拿过来,让你来演。这是一个严肃的事情。

黄:那天的演出都有什么样的“谱子”呢?

朱:比如阿科和小松,可能没有作曲方面的背景,因此也没有想特别多。阿科挑的乐手是我和赵丛。她让我们演得特别慢、特别慢就可以了,就这么一句话。黄浩选的是我和小苏,鼓和管乐交错。他要求鼓快的时候,管乐也要吹得特别快。其实都很简单。赵丛那个比较怪。一共三个人,两个人演,鼓手不动;有一个人反复演五个音,另一个人在九个音里挑着演,当有观众站起来时,二人要交换乐器、继续对方的演奏;同时,鼓手要打一分钟的鼓。这是特别好的一个关于聆听、环境、变化的尝试。你不光要演奏,也要听对方的演奏方式和进度。

黄:我注意到一个学音乐的女生,带了一个大厚本,写了一个特别“正经”的谱子。中间你们在外面讨论,她好像给你们讲了一些特别科班的东西。这是其它乐手都不太熟悉的作曲方式。

朱:她是从广州过来的,之前打过电话问我情况。我没有明确说过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只是说不知道,不知道大家都是什么音乐背景。

黄:其实你知道她之外的乐手都是谁。

朱:对,她问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谁报名了,大都是我认识的人。我只是在向她重复、强调活动通知里那些东西。有可能在她看来,这些人不可能成为乐手。但我们就是要让每个人都成为乐手。

黄:我好奇她是怎么知道这个活动的。

朱:可能就是在朋友圈微信里互相转的吧,不管怎么样就看到了。她是,我觉得啊,做“那种”实验音乐的吧,学院派那种。她也是比较怪的,用电脑、人声,应该也是懂一点。也可能是学作曲的,又正好要来北京,就报名了吧。

黄:演出效果和她期待的应该很不一样吧?

朱:肯定不一样。但我之前和她说了,反正就是不管演出来什么样,你得接受,你也可以不接受,你说出来也没事儿。但你得接受这种不接受。

黄:你那天的作品是?

朱: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习惯,自己想的方式来演奏,但过程中你要听,得锁定其中的一个人来学习,来模仿他/她。

黄:那你在底下听的时候,能感觉到谁在学习谁吗?

朱:感觉不到。我其实听不出来,听不出来主要在于他们没办法把自己的独特性、个性展现出来。因此你也就没法发现这种特点,然后再去模仿。但是我也说不好,我在底下听着还觉得挺好听的。(笑)

黄:燥眠夜有门槛吗?它对“音乐素养”有怎样的要求?

朱:燥眠夜的门槛是这样的:你需要有一个很清晰的想法……就行。这就是它的门槛。

黄:想法未必能用音乐技巧传达出来,但是要有想法?

朱:对。这是我的要求:得有想法。但是演出者自身也有要求,他可能觉得演不好就不会来演了。

黄:你怎样评定“有想法”?事先联系的时候?

朱:我会感觉。一般第一次要来演的,我都会让他演。演吧。但如果已经演过一两次,而我觉得他的想法其实不是特别清晰,我也不会再联系了。那样可能会没什么提高吧。

黄:能不能举些具体的例子,比如说谁的演出你看得比较久了,他有怎样的提高?

朱:刘心宇就是啊。他2009年就在演吉他即兴,演得可能也没有那么好。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在一个演出里经常有几个片段会让人觉得特别好。所以我会一直让他来演,从吉他演到调音台。调音台他也在摸索,虽然大面儿上看2010年到现在都没啥区别,但我会感觉到不同。他声音的质感不太一样。之前的可能更“顶”一些,现在倒没有说变软了,而是挺恰到好处的吧。

黄:燥眠夜像一个生活群体,在音乐之外的互动非常多。这种互动怎样影响音乐?大家都成了比较好的朋友,会不会因为彼此太熟悉了而避讳批评?

朱:大家在一起玩得很多,会分享很多共同经验,互相之间的音乐知识也比较共通。因此在谈论刚刚结束的演出时,去讨论好、不好、哪里好,就会更有描述性。大家彼此都很熟,才不会碍于面子就不说了。

黄:所以,这种熟悉度带来的正面的东西更多。或者说对一个人的气质、生活各方面的熟悉度会让批评更有针对性。

朱:对,虽然不能说共同进步什么的——没有那么正能量吧——但大家平时交流、一起听音乐,就会对彼此的方向有了解。一个东西不会突然就做出来,会有一个大家有目共睹的过程,慢慢变得让大家都喜欢。

黄:日本“音响派”即兴音乐最著名的演出场地叫Off Site。音响派的表演原本是在这个特定空间内举行的演出活动,后来却成为大家会谈论的一种“风格”。而提到燥眠夜,大家的反应往往是这是一个演出组织,很少会有人把它往某种具体的音乐风格上去想象。你同意这样的评价吗?

朱:对,燥眠夜没有一个音乐上的风格。它会比较崇尚不那么高深莫测、不那么艺术化的,甚至是反艺术化的方式。如果一定要有一个风格,那它就是一个简单、简洁的,能把想法表达清楚的东西吧。

黄:我们把燥眠夜和其它实验即兴演出做个比较吧。譬如近年来很活跃的“密集音乐会”。在Sub Jam组织的这些活动中经常看到和燥眠夜有关的乐手,你自己也有参与。能不能简单谈谈密集和燥眠夜的差异?

朱:颜峻做水陆观音以后歇了一段时间。我猜他是觉得有些人不那么有意思了,想用更专注的、他更喜欢的方式来做密集。他可能喜欢做更简单的,有时候甚至挺枯燥的表演。后来燥眠夜好多人跟他在想法上有很多共同的东西呗。颜峻喜欢和新的、在想法上有意思的人一起玩,他不是一个一定要在旧圈子里、每次都把一些人叫上,大家办个大party这样的。好多跟他一起做水陆观音的人已经不知道干嘛去了。密集更专注,想做更好的东西——它的好是一个很精的、大家很认真的那种好。燥眠夜是一个开放的平台,是消解掉门槛的。你没有地方演出,可以来这里来演。

今年春夏之交,随着小萍即将关门的消息传开,常年驻扎于此、受惠于兵马司唱片场地便利的燥眠夜也获得了比平日更多的注意。但这种关注并非这个“北京著名冷场演出活动”的常态——它的观众通常只有十几个人,而且大部分都互相认识。2013年的平安夜正好是周二,几个知名演出场地都筹划了阵容强大的演出,当天,燥眠夜只来了一个观众。

在这个“独立音乐”逐渐摆脱地下状态、正在快速占领都市流行文化的时代,燥眠夜以一种矜持却灵活的姿态,为一些处于音乐场景边缘的人提供了简约、温馨的聚点。对文化创意热潮下的音乐产业来说,现场演出既是收益的重要来源,也被认为是检验音乐人成色的关键环节。从业者正在努力把现场演出的制作、宣传、销售、演出等环节做得更加规范到位;在乐迷那里,亲临现场的快感也主要来自熟悉的曲目在舞台上得到的“真实”再现。乐迷对独立音乐“现场感”的欣赏,与“现场”在音乐世界的生产逻辑共通,持续彼此塑造。

燥眠夜站在了这种垄断式的现场观的反面。它用轻盈、诙谐的方式声明:“现场”的乐趣不应该局限于对已有经验的重现。在现场中,值得期待的是开放的、反思的倾听,是“演出”活动本身的可能性。

“实验”音乐通常被认为是一种尤其关心挑战音乐范式的音乐门类。而燥眠夜更像一个“试验”音乐可能性的场所。它向各种新兴的想法开放,用很短的周期、较快的速度让这些想法得以呈现,得到反馈。这里是乐手尝试摇滚乐队之外的个人风格的上佳去处,实验音乐迷每周二也总能在小萍收获难以复制的经验。

在中国泛实验即兴音乐场景中,燥眠夜是一个包容性颇强的基层组织。一些想法在此呈现以后,或许可以“进阶”成更好的作品,但进阶的可能性并非燥眠夜的准入条件。它意在成为一个免票的街心公园、公开的排练房,或者朋友们松散的聚会。

燥眠夜对音乐风格的容纳也是有界限的,它并不向所有人张开怀抱。“人人都是作曲家,人人都是好乐手”活动的九位参与者中,真正的客人只有一位。“学院派”表演者既是人际互动中的局外人,也是音乐背景意义上的异类。当天,她在向乐手们讲述如何演奏自己的作品时,把“难度”一降再降,最后只是让大家“演得狂野一些”。燥眠夜所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平台,使这种跨背景的交锋得以发生。然而通过自学掌握各种演奏技术的“野生”乐手们使用的音乐语言,和以科班训练为基础作曲的来访者大相径庭。从交锋的结果看,音乐语言的差异导致了沟通失效,而不是像朱文博设想的那样,差异可以在演出中得到融合,甚至被超越。

黄:燥眠夜在小萍关门以后有什么计划?

朱:会把燥眠夜做成厂牌,发行磁带。《丰博龙》是第一盘。最近也问了一些人,他们会说,好,录,做,但是也没下文了。这种人就是得不停地催。以前也想过做厂牌,从2011年就在想。但那时候对怎么做一个厂牌其实不是那么清楚。想出来怎么做以后,又没有时间搞。算了,不搞了。现在我不用办演出了,有时间了,那就做吧。[2]

黄:做厂牌牵扯什么事情?

朱:得找人,联系各种人,问要不要发,然后买器材,把实体做出来,再卖。录音什么的就看机会,《丰博龙》就是在小萍录的,那以后小萍没了,去哪儿录,有没有这么好的地方录?这都是成本,都是钱啊。怎么能不花钱来录?用几千块钱去录个什么东西,我肯定没那个钱。怎么录出大家都能接受,都能满意的录音?谁来混音?这都是问题。肯定会牵扯一些精力。

黄:(另一个来自洛的来的问题)为什么选择磁带这种介质?会不会把以前的录音整理一下做个总结?

朱:现在能选择的介质有黑胶、磁带、CD、CD-R。黑胶和CD太贵,CD-R看着太寒碜,所以做磁带。很多人没法听磁带,我就把录音免费放在网上,你没有磁带机没关系,下载就是了。第二个问题,可能不会。D-22时期我录过好多,我想过要不要发一些,后来听着听着也没觉得特别好。值得发表的不是那么那么多。邓成龙在小萍录过一些,可能会从那里找找吧,有段时间他学会分轨录音以后每场都录。不过他电脑好像坏了。

黄:就是前年吧,他还做XPA(小萍俱乐部的网络电台)。

朱:对,就是那会儿,他最忙的时候,还在做很多事情。

黄:两年前邓成龙还说想弄一个厂牌,说得很详细。

朱:对对对,他太忙了。好多事情啊,大家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太多了这样的事情,我想干这个我想干那个。到头来发现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做。可惜了就可惜了吧,错过就错过了,你能怎么办。

黄:燥眠夜最后一个月的演出宣传与平时没什么不同,你似乎是想让它在一个平淡的气氛中结束。那你自己心里也会很平淡吗?毕竟弄了这么久。上一次停办时,你说心里感到空落落的,这一次呢?

朱:这些是到七八月以后才能感觉到的事情,现在感觉不到。

黄:上一次D-22关得比较突然,所以没有想太多?

朱:也不是。上一次突然关了之后,整个(2012年)3月、4月没地方演出,大家都很焦虑。这次关了就关了吧,我年龄也大了,不会为这种事情伤感情,不会的。

黄:这一次停办,以后也没地方办演出了。

朱:对,不过在小萍这几年,包括整个北京的环境,都让你学到一件事:演出可以在各种地方举行。不一定要在现成场地,在club里面。它可以在你完全可以操控的地方举行。很多人帮助我们发现,不同地方都可以做演出。

黄:看起来燥眠夜停办是顺应了小萍关门,不得已而为之。但这个转折是否也是因为燥眠夜的演出有了某种瓶颈,让你觉得放弃它是可以接受的事?

朱:我觉得其实也可以这么说,其实大家……快六年了,确实也会对一个东西疲劳,会厌倦,或者想要换一个方式。确实会有一些这种想法,去别的地方演。你可以去适应那些地方,你可以去创造音响,没有条件你就创造条件呗,你将就将就,不将就,就别演了呗。

燥眠夜6月16号的演出单上有三组表演。来自台湾的纪柏豪结束了他的部分后,灯光熄灭,观众鼓掌,有人欢呼。就在大部分人觉得演出已彻底结束、起身离开时,朱文博端坐在观众席的一条木凳子上,面向小萍出口的方向吹奏起来。一片昏暗中,他和奥地利音乐人Arkajolie的双人单簧管即兴徐徐开始。

朱文博先是坐着吹,他的低音单簧管缓慢、沉稳。Arkajolie则在人群中边吹边走,她的声音轻巧、灵动。后半段,两个人互换了演奏方式,她坐了下来,朱文博则站起,开始走动。他小步向前,径直向小萍的正门走去。迈出门后,他没有停下,向右拐往马路方向。二十米后,他已完全暴露在地安门路口的喧闹之中。四周变得豁亮,车流声愈发清晰。他仍然没有停止演奏,而是右转,在移动中让声响继续流出。他最终站定于中国书店门口。

这个行走路线并不是演出前确定的。朱文博说,他并没打算随意地走,而是有一个目的地。但什么时候开始走、具体走到哪里,都要在演出时,根据临时出现的“信号”来定夺。坐着吹奏了一段时间后,有个观众拍照时用了闪光灯,这让他决定起身,演出进入下半部分。此时,他把目的地设为场所之外。到了室外,则又随性起来。他越走越远,一副让人觉得可能要走到景山的架势。在中国书店门口站定后,他边吹奏边等待第二个信号,等待能让自己停下来的契机。不久,一片叶子掉到了朱文博的头上。他停止了演奏。

朱文博出走小萍,像是提前预告了燥眠夜的停办。迫于外力失去演出场地固然遗憾,但这意外也激发出新的可能。

经过短暂休整,后小萍时期的燥眠夜重新开始活动。7月21日,第一次公开演出在三元桥附近一个地下通道举行。演出在晚上十点开始。这个埋在机场高速路下面、紧邻居民区的长条形空间此时格外安静。当天,阿科小提琴独奏,刘心宇用手机、iPad和一个简易敲击乐器表演,丁晨晨吹奏刚上手两周的单簧管,来自澳大利亚的翰忠(JohnWilton)的乐器则是一桶农夫山泉。有路人推着自行车一步一回头地穿过演出区域,车轴的声响不经意中成为空间音景的一部分。一位衣着笔挺的中年男子走过时微微蹙眉,驻足片刻后,却斜倚在墙上听了起来,挂在肩上的公文包垂在腰间。在两周前的一次非公开活动中,几位即兴者除了常规乐器,还使用鼓槌和酒瓶子等物件敲打、触击墙壁和地面,把整个地下通道当作乐器来演奏。那次即兴的尾声,一个男人在通道几十米外的另一端探出脑袋,大喊了一句“怎么了!”,随即消失。

这种利用、介入既有城市空间的“不带电”演出能持续多久,目前还无法判断。可以确定的是,离开固定据点的燥眠夜并未放弃对“演出”的尝试。或许不久后,我们将会在许多意料之外的地方听到他们的演奏,也会看到他们用声音去重构各种我们熟悉的空间。

*朱文博、赵丛、洛的来为采访提供了很多便利,刘雪婷对本文初稿提出了重要修改意见,在此一并感谢。
[1] 例如Josh Feola在燥眠夜五周年时写的文章:《开放的母体》
[2]磁带厂牌“燥眠夜”已发行高嘉丰、朱文博、邓成龙的现场录音专辑《丰博龙》(ZMY001)、翰忠(JohnWilton)的个人专辑《文章/Essay》(ZMY002)。ZMY003为一次地下通道演出的现场录音,正在筹备中。链接

朱文博主持的燥眠夜专题敌台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