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作家出版社2015年出版;经作者授权刊发)
黑暗中的独白
呃――。它立在屋顶上。柔软的脚步古老的眼神婴儿的嗓音怒气冲冲。一团凌乱的毛,抖动。一团温暖的黏液,呃--混和着元初的恶声讹遏愕厄噩扼鳄饿挨近柔软的喉咙向潮湿的腭顶,颤动。这是最初的风,裹着软软的肉芽,小巴屌,朝着雪白尖利的门,还留在黑暗中,没有发育,没有在门缝边窥见世俗,刺眼的悲伤,在双唇下方振动,变成黑色的风,从外头吹进来的和从里头吐出去的,呜――,还没有学会,滑行,用它代言我,用唇替代喉,用表皮替代内核,核,核核小巴屌,只是一个说法。你想要骗我还是逗我,妈妈,还是只是给一个说法,让我想象它黑暗中的模样?它不是真的,但也不是真的就毫无意义。经过它周围的风,摸到了它可能的形状,呃,你不过是想把它固定起来,小巴屌,简单地,就像我说我,而它说呃,呃――敌对的?就算真是敌对的,也与敌无关,不能通过门口那个呜来辨认,那个最初的悲音,在我们初遇雪亮的世俗的时候,而它还没有开始这凄凉的旅程,说的还只是呃,那个不愿被认清的和不可认清的。轻轻的呃-停了。是停了。回到了黑暗里,接近死亡的地方。骨骼滑动,在凌乱肮脏的皮毛下。我是衰老。仅仅只是,出自你们人间的判决。回来了。确实是它。那么,它回来了,高高俯视。那是人的说法,试图在站在它的位置。它走在窄窄的屋脊上,停下,走。那个矮胖的老太太,蹒跚走在院子里,现在醒了吗?在床上,听见呃――又叫了,是什么?她在想。它抖动腐烂的体毛,尽落,神灵震怒?一个单音,不联结任何音的音,结不出,不结出,意义的果实。它只是让她听见。她就会说它回来了。矮胖的老太太,蹒跚走在院子里,听见但看不见。呃――你必须继续,听,在黑暗散尽之前,它不会跃入脚下的庭园。呃――你将看见我,在晨光降临时。呃-呃。那么现在你就只需要听。确实是它。穿过田野河岸街道车轮纷乱的腿脚风掀起的枯叶。没有犹豫,无声奔跑。这丰富饱满的景象于它只是一段饥饿呃――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方向清晰。没有人见过猫寻寻觅觅。在这黑暗的思想中,看不见的恶的尊严。看不见。在虚无中穿行的恶的标本,被黑暗轻抚,而不是人,也伤不到人。它取拓器踏去挞弃没有人能摸到一只猫。没有人能看见它的恨。恶,被饿隔绝,在它眼神里,我们认为自己看见了冷漠,或是虚无,那块抵挡一切的盾牌。一个说法,仅仅是一个说法,还不像小巴屌那样能让你估摸出一个切实的形状来。你什么也看不见。窗户?在哪个,方位?没有光,从外头来。那么星星没有闪烁,遥远的谜,遥远的。遥远的谜传来光。呃―饿―。眼睛还未睁开,欲望已在蠕动。呃饿噢。它移到那头去了,开始了新的旅程,从呃滑向了呜。那么它看到了光,照见人世,先于人?那么,这就开始了诉说?离开潜能呃,走向实在饿,带着噢。饿,还是饿。确实是,饿。馒头啊,僵硬的馒头,应该是雪白的,在月光滑过它的时候。那么是乌云挡住了月亮?光秃秃的黑枝桠。看勿见。捂头捂脑。深呼吸。骚味很重,从睾丸方向涌来。露出头皮吸口新鲜空气吧,在它结冰之前缩回被窝。呃-呜-饿-噢。冷冰冰。冰与冷,紧贴着脸,微带甘甜。呃呜饿噢。枣子的味道。枣子腐烂了,从墙角送来甜香。一缕缕,是这一边。窗棂上的小方格,纸糊的雾。暗黄。暗暗黄。呃呜饿噢。微光里,馒头散发出雪亮的美德。呃―呜――,在北屋的屋顶上,它等着那个矮胖的老太太,蹒跚在院子里。奈格会得噶冷呢?呜呜噢。我紧紧抱着我。汗衫棉袄袜子夹克短裤。我道奈格会得噶重呢?要死弗要死?箱子里能搬的都搬出来,压到了被子上。僵硬的被子,重得像石头。到处漏风。腿脚冰冰阴。棉毛裤脚缩起哉。不是棉毛裤是衬裤,那时候棉毛裤是奢侈品,爸爸用脚趾钳拽下我的衬裤裤脚。一只,另一只。哦舒服。谁来帮我拽一把啊。轻轻地,嗯夹住,嗯扯下。一小股冷风。嗯夹住,嗯扯下。一小股冷风。柔软的棉毛裤他们叫秋裤连上了僵硬冰冷的毛巾袜。不错不错,这下没有露在外头的腿肉了,只是被窝没了温度。呜呜噢。它的声音越来越惨。人间回来了。世界在变得脆弱。抖。不要抖了。好不容易积聚的一点热气全都逃光。手脚伸直,棉被再裹得紧一些,高头麻皮绳缚牢,一圈亦一圈。一二三,他们把我扔到了大街上。一捆直挺挺的被子,横在路中央。那样搁哪儿都不会冷了吧。呜呜噢。两块铁板一夹,塞进火炉里。滚烫的骨头里不住冒着油珠子。越想越冷还是实际一点缩回来吧,面积越大散热越快。呜呜呜饿噢这会儿是在哀求了多么虚弱多么虚弱啊在午夜也许已是凌晨的微光里纸窗透出暗黄暗暗黄它的虚无之盾已经消隐它辨认幽灵的嗅觉随之变得迟钝现在它只能闻到屋瓦下主人的气息叫声立刻变得俗里俗气这就是堕落对于一只世俗的猫这不算什么堕落因为它是一只世俗的猫神秘的皮毛和眼睛底下是人喂养的肉体喂养的肉体养的肉体的肉体肉体体别他妈胡闹了搞什么搞总之这个萧条的庭院诱惑着它到处闪烁着世俗的记忆一条蒸熟的小鱼儿啪落在北屋的石阶上被一路拖到了南瓜棚底下呜噢呃哦我的美味啊成就了我是谁为何要一再回到这里这垂死的肉身既然它在这里出生就让它在这里衰老吧主人啊呜呜噢我的主人啊正一阵阵咳着痰缓缓从床上挺起了身也许它眼睛早就不好使上面糊满了黄色的眼眵污都已看不清一碗热腾腾的肉汤是的肉汤和馒头摆在炉子盖上白雪雪硬邦邦呜噢主人啊我是你的门徒来一碗肉汤一个馒头热腾腾的蘸着吃噢头皮在抽紧。痛。是冷还是烫?麻。格么就是冷。筋来达抽拢来,皮在来达绷急来。剌剌剌剌不会这样抖到天亮吧。那就把头叠进肚子里去,腿像绳子一样弯到脊背上,绕成一个小小的球。走。他们大吼一声,将它踢到了大街上。咚咚咚。咚咚咚。越滚越远。走一个。又是一脚。咚咚咚。咚咚咚。从这里传到那里。不停地敲,不停地敲。深夜的耳房里下着灰。你们这些可恶的老鼠。滚吧快滚吧,别再吵了,我们一直和睦相处,让我再小睡片刻。三只。是两只,也许正在发情,一个跑一个追,互相挑逗,在田埂上,女的在前男的在后,慢镜头,加主题曲,甜蜜的事业是甜蜜的事业,那它俩还有得闹呢。幸福地,花啊啊儿,竞相,开哎哎放。停停停脑髓搭牢,停!我仰着脑袋站在床上,手里握着一只球鞋。一阵鼓点从下垂的纸糊顶棚上面急速滑过。我挥起球鞋哵吤一记。顶棚穿得个洞。一大缕灰土混和着轻飘飘的老鼠屎掉到我的脸上。一截肉鼓鼓的老鼠屁股挂在洞口。它两只前爪噼哩啪啦刨着顶棚,将洞口臭烘烘的灰土和老鼠屎全都刨了下来。我球鞋哵吤一记,对准伊吤屁股打过朅,迟得一些,刚刚好拨伊送进洞里。我球鞋哵吤一记对准伊吤屁股打过朅,它的半个屁股被打烂了,还是叽叽叽尖叫着溜走了。我球鞋哵吤一记对准伊吤屁股打过朅,算哉算哉,谈你们的恋爱去吧,慢镜头,幸福地,花啊啊儿。停!这样赖着毫无意义,除了败坏品德,呜饿噢,跟这只不要脸的老猫一个下场。嗯,它还没进屋,呜饿噢。老鼠安静了。行啊。你们的天敌回来了。行啊。手在哪里呢?食指是哪一根呢?这根,不动。我找不到你了。这根。也许。不动。这根,动了。是食指还是中指。食指上长了个鸡眼。越来越大了。可恶。一静落来,那个部位就一跳一跳,在梦里都能找到。这会儿反而不跳了。在哪里在哪里咬过你?嘴里。看都甮看想都甮想就一次次把它往嘴里送,用牙尖咬住,轻轻交一撕。出血了。每次都以为结了痂抠下来就好了。结果越弄越大。甩掉鲜血,伤口底下一团蜂窝状的肉刺。亮晶晶的肉刺,柚子肉一样密密排列。我用美工刀轻轻挑它们。根很深。美工刀贴着伤口边沿慢慢划下去。飞快一挑。肉刺切断一截。手指上留下一个雪白的凹坑。血从那底下慢慢沁出来,还好,弗多,很久才填满了整个肉坑,但还在继续往上冒。一颗血球突起在手指上。我拿嘴反复地吸,直到手指变得白乎乎皱巴巴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第一次就应当把它们清理干净。没有痛下决心。天哪,只要留下一根,它们就能重新生出一窝来。噢,咬牙。头皮抽紧。噢,咬牙。咽喉胀。嘴部里头淡唧唧。舌头高头一层皮。木嗞嗞。舌头木头,木头舌头。要好好交刮一刮。舌头前伸,上牙贴着舌根慢慢往前推。一摊黄色的舌苔皮堆积在门牙前。小圆镜里,舌头上两条长长的牙印,像印在黄泥路上的两道粉红色的车辙。热毒。病邪在胃,正气不足。弄碗莲子银耳羹来扶扶气。可惜吃弗起。大冬天的哪来的热毒?呜饿噢。有点饿有点困有点冷。呜饿噢。听着真他妈凄惨。那么确实是那只老猫回来了。它以前好像不是这么叫的。呜-噢,呜-噢。连着叫了,越来越像婴儿的哭声,是装可怜吗?不知道野猫是怎么叫的。天光我看亮得些哉。窗有了些轮廓。那么确实是清晨不是午夜。这么算来我也睡了有四五个小时。怎么觉得才一会儿工夫。呜噢。缓缓张开嘴,从腹部吐出一团热气,发出一个又长又圆的音。悲伤的基准音。它悲伤吗?颤动在呜与噢之间的记忆,疼痛的小颗粒,繁星般闪烁。一个没有被刺痛过的身体如何能发出一个痛苦的声音?有谁能像猫那样完美地说出自己的悲伤,没有眼泪没有抽泣没有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呜噢。真刺耳。比婴儿的啼哭还单纯。呜噢。真刺耳。你无法凝神细细听。在它回来之前,我没有意识到它消失过。就是说,在它发出这刺耳的叫声之前我很少意识到它存在。这是事实是真实是真理。就是,布蓝狠跺一脚说。行了行了,那么它去哪儿了?呜。一声轻叫。唉。老太太的叹气声。很可能是溜进屋去了。隔壁的开门声。哦伸伸伸伸,哦--,伸个懒腰就跟死一次似地。爽就爽在这里。好大一坨,眼屎,还是得拿掉,不然挡了我的视线。还真是天亮了。再赖一会儿吧,一小会儿。手抱紧腿。我抱着我。过了圣诞就能拿了钱。郁利的取暖器还没拿来,先去买个电热毯吧。那时该快回家了。回来就到二月了。还是熬一熬吧。不知道下次饥荒什么时候到来。多备点粮吧。噢噢噢噢。他妈的。呕吐家族开始刷牙了。好大声。是大儿子。牙刷拼命往喉咙底下捅,一直捅到自己恶心噢噢地呕。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完了是大媳妇。完了是老太太。完了是二儿子。完了是二媳妇。完了是大孙子。完了是二孙子。完了是,连新来小孙子也呕有得模有样。不到五岁吧。听得出来有互相较劲的意思。第一回见到这情形,还以为全家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坏了肚子。呕吐比赛。呕吐决斗。你喷过来,我喷过去。在院子的西南角,干枯的老槐树底下,露天水龙头边上,一家子人每天早上都得分个高下。吐古纳新。精神倍儿爽,身体倍儿棒。每个中国人都是哲学家,认定自己有一个恶毒的肚子。又来了。若是刷牙是可以除掉牙缝里的隔夜污垢,为什么不能催吐来去除肚子和肠子里宿便的恶臭?我舌苔皮噶厚噶黄,也许应该赶紧加入这个呕吐早操队。好,起来吧,呕吐家族的新成员。直接跳起来。哦不行不行。还是回被窝吧。弗可急,头一头一弗可急,葛梗卵子要冻坏吤偌有弗有数?我感觉身上还有血,因为我梗卵子热乎乎。汗衫夹咚卵泡缝里焐焐热。乃母屄,汗衫噶冷。葛梗老卵都要冻僵。
(选自康赫小说《人类学》第4章)
饿鬼咒
噢万音之母吐出最初的痛怕悲恨还是别离之苦啊--逐出众妙之门,只身自寻其道,之后,饥饿来临,无底洞开,哦-哦-啊哦由内而内,向着深埋肉自身的次元音而非飘泊于自然的杂音,划出欲望的轨迹,在小巴屌鸡之钟下的黑暗里,两团饿火啊-哦-啊哦,闪着红光往返激荡,噢欲望从来只听肉体嗷-嗷-之唤,那是它唯一的名字,之后,愤怒来临,咔嗒牙关紧锁来怒斥,m--,不,不要,从来绕着要旋转,双唇紧闭,等着无底洞里再涌一串饿泡泡o-o-o-裂了又鼓来顶开,从弃绝的闭合音滑向乞怜的开放音,回过身来对那推我出谷断我无名之道的女人,我们一向如此,强硬又无耻,奏响分裂的奏鸣曲m-o-m-mo,一遍又一遍。我说mo,目睹欲谷之深我饿同音,哦母嬷,叫她就是叫自己。他们说ma,执牢初别的万千伤痛,噢妈妈,谎称与我无干,饿只是饥渴之我,散发着恶的味道,即便呃呃呃,在餍足出嗝之际,也与我无干。咦,伪装成嫌恶的贪欲,一头模仿着另一头,一支长长的躲在窄缝里的双头虫y-i-悄然出动,彼此摩擦又纠缠,缓缓蠕动着易形换位吐津而行,窥伺黑暗中啊-哦-两团饿火出笼,腾空而起张口咬住咦-啊-哦--。呜--空洞悲伤的风,从细孔里倾吐你我虚无的欲望呜-哦,咦-啊哦。呜哦咦噢,嗷嗷待哺且捕。
(选自康赫小说《人类学》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