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第三人称

余益裔说他根本不知道怎么选照片。他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哪些照片更好。

我就请他发来了一堆,然后替他选。我发现即便如此,他发来的仍然和我在 facebook 上看到并且喜欢的那些,完全不同。也就是说,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发来这些,而不是那些照片。它们要么毫无吸引力,要么太醒目,和其他的醒目的照片没多大区别。

所谓醒目的照片,是说,在朋友圈里常常能看到的某种随手拍。手机,有时候打了闪光灯:一个人喝醉了正在吐;一个人在地铁里发呆;一支用坏的笔;一堆瓦砾;一只眼睛闪着红光或者绿光的狗;几棵被砍倒的树;一个穿着内裤的人;几个鲜艳的物体……10年到20年前,这种东西曾经很让人激动,很多日本人因此出了名。那时候的 vice 杂志也常登这样的照片。这和鼓楼的气质也算接近,既日常,又暴力。我是说,“赋予日常生活以意义”这样的暴力。

应该说我们的确生活在一个充满了戏剧性的世界里,有时候是荒谬的,换个角度,它也可以是温柔的,或者至少充满了形式感,比如说如果你在任何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抬头,都能看见斜着切开天空的电线。出现在镜头里的人的眼睛,也总是吞吞吐吐,狐疑,悲伤,反射着过于庞大的生活。但生活毕竟比我们要更有力,这时候摄影就会流露出我们的懦弱:那不像是“对平庸的注视”,而是“对平庸的命名”。命名是一种权力,手机镜头是弱者惟一可以滥用的权力。

余益裔也发来了一些这样醒目的。我都给删了。我觉得这真的是谁都可以拍的。而且,谁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呢?看见它的平庸,并且给打上闪光灯,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挑出其中的形式感,也不难。毕竟,我们,即便做为弱者,也是这样经过了审美的训练呢。

但我也说不上,最后挑出来的这些,是不是就很值得一看。

在向余益裔邀稿的时候,我正在看夏宇的《第一人称》。那是一本摄影集,每张照片上叠着一句诗,所以也可以说是一本诗集。还没有出版之前,夏宇就很兴奋地说,我拍了好多烂照片!

后来看到了,果然很烂。真的完全没有审美。完全没有意义。常常是模糊的。大多数根本不知道当时有没有睁着眼睛。也有的是对准一样东西,有意思的东西,但拍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没有构图,没有意味深长的角度。也就是说,夏宇真的做到了这件很多人都想做到的事情:她真的像一条狗一样,摆脱了审美。我想象着一个和她的摄影一样真实的世界:一切都如其所是,不增不减。这让人感动。

当然还有那些诗。喜欢读她的诗的人都知道,无论它们看起来多么没有意义,但还是有趣味的。里面有技巧,节奏连绵滚动,语言在辩证法之间玩着游戏。这平衡了她那些照片带来的可怕的力量。这让人不大受伤害。

我想余益裔可能根本没有想过要摆脱审美。他只是大量地拍照。这牵扯到欲望。而想要摆脱审美,是一种知识分子的努力,尽管是知识分子能够做到的最了不起的努力。余益裔在拍照这件事上,更像是在吞食。也就是说他在攫取世界的原始能量,而不是表达。我们在微信上聊了聊别人的作品,看来他看得很多。他说到了很多名字。多数都是“摄影的摄影”。我和他的意思是,还有一种“非摄影的摄影”。也许是想要摆脱摄影行规的摄影。或者,不建立在摄影史的基础上的摄影。再或者,镜头里没有其他摄影师的目光。一种野性吗?不,我想可能只是一种动物性,扑上去吃,就是这样。

另一个我喜欢的摄影者,是也住在广东的钟敏杰。他有个网站叫“隐蔽的树”,是他的声音、摄影、文字。钟敏杰的摄影要更清晰一些,就像他这个人,站在事件的中心,或者说他迎面而来,他保持沉默,但并不躲藏。所以他的摄影往往是正面的,不像用眼睛瞄准之后的射击,而是用整个身体的在场,而唤起来的在场。

余益裔要更混乱。他太混乱了。摄影使他不在场,他不愿意回来。他甚至去翻拍那些旧照片。

和所有意味深长的摄影相比,余益裔都太快了,他用一种极端的速度去拍,但是大量地拍。这也像长跑。他多少还有点迷恋身体。但毕竟身体也是虚构的,它的感觉总是被想象所掩盖,就像噪音,总是被当作浪漫主义的春药。我猜余益裔是想要抵制自己身上的那个浪漫主义者,打算淹死他。但这很难,即便你敏锐地避免了戏剧性,还是会有一种关于拍摄这个行动的乡愁在那里:归根结底,拍摄让人和世界割裂开来,你要付得起这样的代价,而不是假装无辜。换句话说,不带任何目的而来的人,和垃圾有什么区别?查拉图斯特拉和伪先知有什么区别?

我总是在想,可能其他人并不这样想。可能余益裔真的拍得不怎么样,并且不具备那种“使万物平等地保持着平庸”的力量,也不会有人从中悟到艺术并没有好坏之分这样的真理。前边说了,现在选的这些,是毫无吸引力的那部分。这是一个强烈的诱惑。我想,世界仍然应该是强烈的。我想试一试,万一我们做到了呢?

(图片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