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本拓:《拉埃街11号的门》札记


原载《还原》杂志第三期,2015年 6月;经杂志和作者授权翻译发表
翻译:了佚
校对:黄山、罗万象


Marcel Duchamp Door 11, Rue Larrey 1927, Johns No 1961

尽管常有人提起,但约翰·凯奇(John Cage)的音乐是否真的和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的艺术相似?莫顿·费尔德曼(Morton Feldman)有过这样的解读:“许多年轻人对杜尚的兴趣在于他从眼睛、从虹膜中提取经验,从中创造出概念。凯奇则提取以前的音乐中概念上的、非听觉的部分,也就是用来实现音乐的那些规矩,他把它直接放进我们耳朵里了。这是绝对不同的,明白吗?在我看来,杜尚在音乐上最伟大之处也不过是贝多芬。”费尔德曼还说,“他们是“硬币的另一面”[1]。”不过,或许还有另一枚硬币,一面是杜尚,另一面是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据我所知,杜尚从未提及维特根斯坦。我也找不到任何杜尚读过维特根斯坦的证据。但他是否留意过维特根斯坦并非问题的关键。在此,我只想做出一枚由这两个人构成的硬币。

1927至1942年期间,杜尚住在巴黎的一所小公寓。公寓里有扇请木匠特制的门,同时连接两个通道:它即连着工作室和卧室间,又连着工作室和厕所间。所以这扇“拉埃街11号的门“(译注:即杜尚作品《Door, 11 Rue Larrey》)能够同时处于打开和关闭的状态——也就是说,当它的一边是关闭的,另一边就是打开的。

这扇门让我最感兴趣的地方不仅是这个物本身,它的新奇,更在于它提示出的逻辑上的不可能性。命题“所有的门不是打开就是关闭”之所以能成立,是因为∀x(Fx∨¬Fx) (所有的x都是F或非F)永远是逻辑正确的。不用说,“非打开的”在这里等同于“关闭的”。

但命题“所有的人都是会死的”却并非逻辑正确,尽管它看来十分接近正确。因为∀x(Fx) (所有的x都F)只在被我们证实时才算成立(但这要怎么证实?):“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在我们找到一只白色的乌鸦时即会被证否。但要否定“所有的x都是F或非F”就困难了。想要证否它,我们就得找到一个由Fa∧¬Fa(a是F也是非F)的情况。杜尚或许就是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尝试解决这个看似无解的情况,尽管在当时并没有人注意到。

我还没见过一扇同时打开和关闭的门。要看到一个符合“同时是F和非F”的对象的确是逻辑上不可能的。如果有制造出这种Fa∧¬Fa的可能,那一定不是用逻辑手段达成的,而是利用我们语言的不完美性。

什么是“门”?什么是“打开”或“关闭”?

所有的门必须由两部分构成:门板和门框。作为概念的“门”需要两个对象。那么,“门是打开的”意味着门板没有合在门框里;“门是关闭的”意味着门板合在门框里。因此命题“所有门板都合在或没有合在它的门框里”是成立的。然而,制造一个由一个门板和两个(或更多)门框构成的门也是逻辑上可能的——“拉埃街11号的门”就是如此[2]。

这样,这扇门就有三个可能的模式:

1.门板A合在门框B上,但没有合在门框C上;
2.门板A合在门框C上,但没有合在门框B上;
3.门板A既没有合在门框B上,也没有合在门框C上。

模式1和2是命题“拉埃街11号的门同时是打开和关闭的”看似成立的情况。但它仅在命题被充分理解时才能算作逻辑上成立,也就是将该命题写作如下:

· “拉埃街11号的门的门板A合在门框B上,但没有合在门框C上”;

· “拉埃街11号的门的门板A合在门框C上,但没有合在门框B上”。

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写道:“命题是现实的一幅图像(The proposition is a picture of reality.)[3]。”所有的命题必须与它所指示的现实情境享有同样的逻辑框架,因此每一个命题可以是正确或错误的。对维特根斯坦来说,重言式(译注:tautology,同义反复、恒真句、赘余)和矛盾式从不是真正的命题,因为前者总是正确,后者总是错误。而“拉埃街11号的门同时是打开和关闭的”在通常看来是必然错误的矛盾式。我猜测,杜尚之所以创作《拉埃街11号的门》,是他想通过展现一个特别的对象来嘲笑“矛盾式总是错误”的这种论断。虽然他没找到用图像呈现矛盾式的特例,但他的处理方式也算是十分聪明了!

同样的思路可以用来谈一份乐谱和它的演奏之间的关系。我是说,任何一般意义上的乐谱必然和它为演奏指示出的声音共享逻辑结构。一个特定的乐曲,有真(正确)诠释或假(错误)诠释,就像一个命题根据它所指示的情境的不同,可以是正确或错误的。但是这种说法不适用于一些图形或者指令乐谱:由于它们可以不表示或代表任何东西,所以本质上不存在真的或者假的诠释,尽管还是有好的和差的诠释。相比于那些有着正确和错误诠释的传统乐谱,这些乐谱可以被称作重言式乐谱,因为任何诠释都能算作是正确的。尽管如此,它们与逻辑结构却没有任何关联;乐谱和声音是各自独立的。

一些凯奇创作的不确定性作品,例如Variations or Solo for Voice 2,就没有正确的诠释。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凯奇对如何聆听声音从不感兴趣。他只想听见声音,就声音本身。他曾经在某处说过当蜂鸣器的声音有了特定含义时,就不再是这个声音本身了。这是矛盾的,因为他创作的任何不确定性作品都可能带有意义。最值得注意的是《4分33秒》,它如今被视作一个以非刻意的方式聆听声音的作品,而这种聆听独立于任何特定的声音。它就是一种聆听的方式。对我来说,他的“沉默(silence)”最终是一个概念性问题。

杜尚是凯奇的反面。费尔德曼是完全正确的。对于杜尚,更重要的是从看似平淡无奇或功能性的物品中提炼出一些概念,而这从不是凯奇试图以他的音乐达到的。凯奇把日常物品变为乐器的做法不同于杜尚,他的兴趣在于这些物品发出的声音如何被他音乐性地利用,而杜尚对于他所用物品的表面特征、以及这些物本身是全然不关心的[4]。

杜尚所感兴趣的是语言,尤其是它的不完美性,这令我想起维特根斯坦的著作(他们是同时代人)。在我看来,杜尚的一些作品也关注哲学问题,尽管不那么直接:例如他试图以《三条修改线(3 Standard Stoppages)》质疑的,似乎是对“命名与必然性(Name and Necessity)”的反转。这是美国哲学家索尔·克里普克(Saul. A. Kripke)著作的名字,他还写过一本名为《维特根斯坦论规则和私人语言(Wittgensteinon Rules and Private Language)》的书。

尽管一些杜尚的作品可以作为所谓分析哲学的主题,但据我所知,还没有人愿意认真、严肃地展开研究。我很期待读到以这个视角分析杜尚作品的文章或者论文。

注释:
[1] Chris Villars, ed., Morton Feldman Says (Hyphen Press, 2006), p.54. ——原注
[2] 由∀x(Fx∨¬Fx)可推得Fa∨¬Fa。根据德摩根定律(The Laws of de Morgan),¬(Fa∧ ¬Fa) 等价于Fa∨¬Fa,而后者是¬(Fa∧¬Fa)的缩写。所以,前提∀x (Fx∨¬Fx)被证否。 a(以及b和c)表示独立常数,x表示自变量。为了简化论证,这里没有使用∀x(Gx⊃Fx∨¬Fx)这类公式,因为论证对象是明确的:“门”。——原注
[3] Ludwig Wittgenstein, Tractatus Logico Philosophicus, translated by C.K.Ogden (Routledge 1922), p.63. ——原注
[4] 说实话,我觉得凯奇的文字,尤其是他的mesostics诗[5],是非常概念的,因此也和杜尚相近。——原注
[5] Mesostics又称diastics,为特殊排布的一种离合诗(acrostic),其中属于不同行里单词的字母经由竖排顺序阅读呈显出一个单词或短语,类似于藏头诗,但这里Cage所写的是“藏”在内部的诗。详细示例可参见维基百科页面:https://en.wikipedia.org/wiki/Mesostic——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