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guel Prado & Mattin - Evacuation Of The Voice (Fundação de Serralves; 2016)
这句话在我走路的时候跳了出来:向虚空要一个实在的虚空。
我也说不好那是什么意思。走在大街上的时候,真是什么都有可能跳出来呢。
可能是说,虚空不可说,因此我要一个实体,一个化身,或者弱水三千中的一瓢。但为什么要向虚空本身索要呢?是不是说,要有一种超越具体现象,直取世界之意志的行动?然而这行动是要求虚空向我授权,在语言、材料、形象中折射它?总之,听起来还挺曲折的,辩证法令人走不好路,尤其是在北京市政府拆除了大量的楼宇招牌之后。
我写作是为了跑题。如果有人视我为友,为敌,阅读这些文字,也就只好一起跑题。然而跑题并不是被跑题。人只能自己跑。也可以一起跑,那样就不算跑题,而是另起一题。也就是说,主题是多人所共鸣出来的东西。文君私奔,林冲夜奔,就都是共鸣。
《圣经》里讲过攻陷耶利哥城的故事。以色列人抬着约柜,绕城七日,在第七日吹响号角,大喊,城墙就塌了。
我不是要在这里讨论共振现象。我更关心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就是屠城。连猫狗都杀光了。也就是说,在那样的文化中,如果你加入一个共同体,得到它的好处,也会跟它一起遭罪。这个主题非常有趣。不杀平民,甚至不杀战俘的规矩,一直到现代才成为共识。也是在现代,才有了可以自由加入和离开某一共同体的个体。
共振现象也并不是没有:在电影《僵尸世界大战》里,以色列人高筑城墙,把僵尸挡在外边。然而一帮傻逼就高兴起来,围着圈跳舞,唱起了歌。歌声经过喇叭放大,一不小心和话筒发生了反馈。这声音要比号角更嘹亮,更具刺激性,僵尸得到了鼓舞,奋力冲上了城墙,结果人类就沦陷了。要说导演不知道耶利哥的故事,那我是不信的。他一定别有用心,可能已经遭到了多人举报。
在虚空中,总会有一个微小的实体,极其微小,暂时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总之一个极其微小的杂音,就可以在反馈中得到重复,放大,导致系统崩溃。这和共振很像:任何实体都有自己的共振频率,找到它,发声,不知从哪一点开始就有了共振,就可以让物体自己振塌自己。
美国声音艺术家 mark bain 很擅长利用共振。他的表演,常常就是用巨大的低频,把一个倒霉的房子给振到灰飞烟灭。他父亲是个建筑师。你说他们俩这是个什么关系?
关于反馈,台北的艺术策展人郑慧华曾经说:用如此感性的方式讨论了如此丰富的学术主题。她说的是 DINO,一位以调音台反馈来创作的噪音乐手,很多人用“无中生有”来描述这种发声原理。当然她的原话不是这样。原话我记不清了。原话回到了虚空,我呢从虚空中又借了一句话。
还是不要再说虚空了。这个月的虚空都被我用完了。再说会遭报应的。
那么就说说无聊。
我有个朋友叫马丁,mattin。他有段时间也爱用反馈来表演。方法很简单,就是打开笔记本电脑,用它的内置喇叭和内置话筒来做反馈,当然,现场的扩音音箱也加入了这个反馈,不然音量太小,大家听不到。那么我可能说错了。他可能是用笔记本内置话筒,和现场扩音音箱进行反馈,不然不好设置声卡,接线也复杂。他是个朋克,应该会倾向于简洁直接。
总之,声音有时候还挺丰富,挺好听的。比如他有过一个三重奏,叫做 sakada。另外的成员之一是英国自由即兴前辈,AMM 乐队的打击乐手 eddie prévost。之二是我不认识的新西兰人,叫 rosy parlane。在这个三重奏里,反馈是大片的白噪音,又有起伏,和打击乐搭配起来还挺有“音乐性”。有时候就特别单调,特别的揪心。比如他和日本的噪音乐队非常阶段的成员 junko 的合作,两个都高亢,都硬,没什么变化。那频率,包括 junko 的嗓音里的泛音,就在毁耳朵的七八千赫兹上下浮动。听唱片的时候,我连自己的耳道都跟着共振了。很危险。
作为一个即兴乐手,马丁很质疑即兴音乐中的陈规,尤其是个人技巧和取悦观众这些因素。这种七八千赫兹一口气狂飙20分钟的事,在技术上,是把演奏交给了机器、空气,还有其他的不可控因素。在美学上,是把噪音推到了噪音的地步:而不是“好听的噪音”,或者“经过组织的噪音”。
当然这并不无聊。应该说还蛮令人激动的。他和 junko 合作的唱片,我特别喜欢,每听每爽。就像用红酒杯痛饮金酒,不加冰不加水,强烈的香气杀入鼻孔,脑中鸦雀无声。
某种程度上,可能是为了抵抗我的这种爽,或者说这种爽的潜在的可消费性,马丁放弃了大音量噪音。他最近几年的表演,大多都限定在语言上,也就是说话。而且他决定最大限度地挑战快感,他把自己的表演命名为“负面即兴”。
他可以喃喃自语一小时。或者不知所云一小时。或者几乎不说话一小时。
2016年的夏天,我刚到柏林参加驻留。跟马丁碰面,他给我一套刚出的唱片。是他和西班牙的 miguel prado 合作的 10 CD 盒子,evacuation of voice。语声的疏散。这样翻译行不?人声的清空?
这是他俩在葡萄牙一个艺术中心的现场录音。每天一小时的表演。总共10天。一人一个话筒,一人一束光打在脸上,黑洞洞的舞台,好像很大,很空。那么也可能不是舞台,而是没有舞台的多功能空间。总之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一个左声道,一个右声道。声音特别清楚。现场也没什么杂音,简直可能就没有观众。
说良心话,这样的表演,全世界没有几个人会主动去做观众。这些人我简直都认识。当然,这只是现实,而现实是随着情境而变化的。在更深的现实中,我相信每个人都可能去做观众。
好,什么样的表演呢?他们就像是深陷于黑暗及其沉默之中,舒服的很,半天才想起说一个词。让我来换一个说法:他们在表演中讨论语音、人声、语言、人……但是他们的讨论本身就是表演,速度极慢,音量很小,没有表情,几乎是喃喃自语,对应着主题。第一天的主题是“对语声的主观去个性化的介绍”。第二天的主题是“对自我表现的疏散”。第三天的主题是“非重要性的言语”。第四天是“人类语声的机制”。第五天是“性别疏散”。第六天是“对语声的神经哲学处理”。……
所以我最好不要用“深陷于黑暗及其沉默”这样的语言来谈论这套录音,它们不大配套。然而也并不能用神经哲学的语言来谈论,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读那个厚厚的小册子。一般来说,如果一篇文章有一半的单词超过两厘米长,我不会去读。而且我也根本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不是因为含糊、去重要性、去表现性,而是我英文不好。
有那么两三个晚上,他们的声音变得多样起来。模仿女人说话。加上数字效果器。不说话只哼哼(也就是去意义化咯)……有时候我会听得大笑。就好像总算可以笑了,那就必须要大笑。我深以为我的大笑是在长时间失去语言交流的空虚之中酝酿的,它是一种困惑的舒适,卸下了责任之后的漫游,那种远离了沟通也不需要理解的激动。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既不是两位艺术家想要的反应,也绝不是他们不想要的,因为他们并不设计这样的细节,我的笑包含在他们黑洞洞的舒适之中,但并不显形,直到它离开他们,向我借了个身体。
我大概花了两个月才听完这10张CD。每听每睡。我那亮堂堂的客厅,正好配得上他们黑洞洞的舞台。沙发就对着音箱,我总是倒头就睡,醒来茶凉了,音箱里没有声音,忽而又跳出两个单词来,然后又没声音了。我就从头再播放。要是还困就再睡。
话筒离嘴很近,舌头、咽喉、嘴皮子,一点小小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这么清晰的身体,肉,黏膜,液体,气流,然后三弄两弄就弄出来了语言,并且每个人又加上自己的印记,个性,情绪,潜意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神奇的事。
当然任何事,离了这么近的距离去观察,又给了这么大的空间,作为近乎空白的背景,都会显出它的神奇。
你要问我喜不喜欢这套唱片,我真不知怎么回答。这比“它是不是21世纪以来新的音乐美学的代表之一”更没法回答。一般来说能让我睡着的唱片我都喜欢。但是英文不好的话,也可以说喜欢吗?睡着和听懂,简直是两个极端的状况。睡着是身体睡着,但仍有一部分醒着。听懂是身体醒着……不行说乱了,我重新说:睡着的身体和听懂的身体是同一个身体。从语言中撤离是一件事,在语言中辨认符号、含义,逻辑地思想起来,是另一件事,这两件事都发生在同一个身体上。没有人能把理性和感性分开。
在同一个客厅里,我还读完了福柯的《临床医学的诞生》。没读懂,但我顺手牵羊,拿了他半句话:被知识阻碍的理性和被想象阻碍的感性。这症状很普遍。
两件事分开说,是方便。合到一起,是方便面。怎么说呢?你怎么可能把原来就没有分开过的东西再给合起来?不如我们再说说跑题:跑题总是清晰的,有时候是清晰的模糊,它是逻辑上过得去的。它有自己的逻辑,哪怕是我们称之为没有逻辑。分开就是逻辑,合不起来也是逻辑。我这样说不一定对。这些是我睡醒了以后,以一种饱满的无所事事的精神继续跑题,而想到的,故而不一定对。
我听了,睡了,那些声音清晰地留在我的身体中。你不要问我喜欢不喜欢,我自己都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