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可能不是音乐。17。弗洛伊德让我躺下

leif elggren – under the couch (firework edition; 2012)

如果要写日记,我就这样写:
2020年2月14日。大雪。工作室。
午饭:荞麦面馒头(夹豆腐乳)+莎当妮白葡萄酒。
音乐:the beatnigs(“噪音说唱”开山怪)。
情绪:情绪化。
其他:没有其他。

来工作室的路上有人开车溅了我半身冰水,我转身大骂,然而音量被口罩过滤掉一半,他没有听见。我想这也不错,总之肝气舒畅,神志清明,没有人受到伤害,就继续走下去。雪还在下,没有风,地面仍是热的,积了厚厚的冰水,就像踩在马来西亚冰沙里,我想我可能很快会被吃掉。
我想可能有一些关心我的人,得告诉他们我挺好,情绪化,但已经不再沉默,我骂了人,但没有惹祸。我已经抵达目的地,没有咳嗽,已经开始工作……但是万一没人关心我怎么办呢?

我研究了一下情绪,它不稳定。这是好事。肺炎是社会性的,也是媒体化的,很多人无能为力又无事可做,正在变得沉闷,压抑,陷入惰性。前阵子,我也有这样的趋势,一看手机就哭。那是一种稳定的下沉,就像是冰岛人 johan johanson 的电影配乐,总是号角一样的合成器长音,沉重而且下行,就好像自己都撑不住了要滑下去。那一滑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手机没电又找不到充电器,又不想动,就睡着了。
一直到几天前,我翻出一本旧书,是1965年的达利访谈。他说起老朋友洛尔迦,他说洛尔迦喜欢他,他说他欠洛尔迦一个洗干净的屁眼。我一下子就不稳定了,终于笑了出来。真是要谢谢达利,我从没喜欢过他的画,却被他救了。

炸弹问我谁是洛尔迦,我说是特别有名的西班牙诗人,内战的时候被杀害。此外也就说不上来了。每个诗人都应该读过洛尔迦,但是我没有,我想我可能会被开除。

达利在1938年拜访过弗洛伊德,是作家茨威格带他去的。据说后者对他的艺术并不感冒。换了我也不会感冒。你想想,一个30来岁的狂人,突然间就不狂了,来套近乎,说些他自己都不懂的话,还潜意识。潜意识是你随便画的吗?都被你画了那还算是潜意识吗?你也配姓赵。
我不在场,不知道弗洛伊德是怎么说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至于潜意识,那就更不好说。不过可以肯定他们没有吵架,万一其中一个情绪不稳定,杀害了对方,20世纪文明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当然,洛尔迦要是活着,也会不一样。

在稳定下沉的那几天里,我也听了一些稳定的音乐。其中一个是雷夫·埃尔格伦的 under the couch。这是他在弗洛伊德博物馆做的录音。大约一个小时持续的声音。几乎是有规律的,不断反复,但是也一直有细小的差别,而且这些差别并不按照一定的规律发展。非常安静。是一种不断浮现的电子滋啦声。如果机器人会梦见吃冰沙,刨冰锅子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如果你听着听着就变得安静下来,不由自主听进去了,可能还会听到偶尔有一点说话的声音,很远,听不清楚。
这就让我好奇了。因为别人说话的声音,只能是通过话筒收录进来,如果不是故意的,那么那些电子刨冰的声音,就也不是单纯的机器制造,而是同样来自话筒。
封面上,是弗洛伊德的沙发。可能就是让病人躺下来,跟医生聊天用的那个沙发。雷夫躺在沙发下面录音。他说他从小喜欢躺在床下面,吃饼干,往床架子上画画。长大了他还这么干,跑到别人家偷偷钻进去,躺着,有时候也画画。我特别理解这个,因为我也喜欢往这种黑暗狭小的地方钻。比如说地下管道,那周围可能是个四方的地道,水泥板搭出来的,中间能让一个小孩钻过去,头顶上垂着丝絮,潮湿,与世隔绝。要是弗洛伊德还活着,他可能会给我们俩诊断一下,不过我大致能猜到会说什么。
那么,雷夫躺在弗洛伊德的沙发下面,是怎么录到了这种微妙的电子刨冰呢?我研究了一下,他用的设备是一个 zoom h4n 数字录音机,一个 diasonic 数字采访机,一个奥林巴斯微型磁带采访机。那么应该是3个串联起来了。zoom h4n 有一个降噪功能,可以去掉环境声,搞不好连你想要的声音也被“洗”了,变得颗粒化。奥林巴斯这个呢,有个低切功能,400赫兹以下的声音都可以不要。diasonic 这个功能太多了,我也没用过,搞不清楚。然后,那个不断反复的滋啦,大约每分钟30次,这差不多是呼吸的频率,一呼一吸,两次算一个呼吸,15个是正常水平。
你肯定不会想到呼吸上去。但他就是这么干的:尽可能用最简单的技术,但并不是产品设计师指定的技术,遵循简单的规则,还原简单的概念。也可能我猜错了,但这个原则是不会错的。

达利誓死也要反对这样玩,他不觉得潜意识会躺在单纯的形式里。弗洛伊德可能还是不置可否,不感冒,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语言,他只能不感冒。
那些细碎的电子颗粒,来源是活的身体。几乎是极简主义的,但又并不真的稳定,始终在上下浮动,增一分,损一分。别忘了活的身体也是由电子和其他成分组成的。生命不是呼吸机,是神经上那些电子。潜意识,可能就是没有解码的电子传递现象,它呼吸。

再之前的某一天,我也听了一些真正的极简主义音乐。其中有 gavin bryars 的《泰坦尼克号的沉没》。极简但是丰富,甚至可以说是通俗。还挺安慰的,想要跟着哭可能也没问题。但是我没有哭。我对那种特定的和声和音色过敏。就是说那种听起来像是胖妈妈的怀抱的和声,从头顶上摸下来的音色,温泉游泳池一样的波动的低音,理财专家一样的递进:嗯,要带我去一个好地方?俺老孙偏不去。
我为自己感到遗憾。gavin bryars 绝对是学院派里的奇才。谁也没有理由得罪他。想哭的人,需要哭的人,真是太多了,为什么不哭呢。不为自己哭,至少也可以为别人哭,然而归根结底每个人都是在为自己哭。我记得,在1990年代,流行过一种让人大哭的电影,就连电影插曲都让人哭,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啊弗洛伊德。

活得久了,遗憾像雪一样漫无边际,弗洛伊德,或者随便哪个心理分析师,都会对我说:躺下。
这就像录音机的使用说明书一样。
雷夫·埃尔格伦也躺下了,但是他躺在沙发下面。至于录音机,我想起来这么一件事:有一次,我去找巫娜玩。巫娜是弹古琴的,正好她的一个学生也在,送给她一件小乐器。我就拿起来摸一摸,敲一敲,用指甲刮……且慢,那个学生就庄严起来,她眼中发出光来,拦住了我:这个乐器不是这样玩的!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有没有每天庄严地练琴。

2020.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