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可能不是音乐。18。不到一小时


Regler – Regel #5 (Classical Music); (Nueni Recs.; 2015)

有一天马丁叫我去看一个噪音音乐节。那天还有一个金属音乐节,可能还有一个打击乐和合成器的音乐节,要么就是前卫管风琴音乐节,总之柏林一个星期总有几个音乐节,真是一个振动的城市……对,马丁叫我去看一个噪音音乐节,说他的乐队要表演。这个乐队叫regler,是他和鼓手anders brygelsson两个人。安德斯我见过几面,不爱说话,像个会计。他的个人官网上连个介绍都没有,真是酷到看不见。
这个乐队我当然知道。每次演出都会不一样,出唱片也都不一样,每张一个风格:古典音乐、金属、techno、噪音墙……其实并不是真的,是研究一下那个特定的风格,然后设定一个规则,搞。那张噪音墙是在马来西亚出版的,小标题是“向伪噪音宣战”。然后,你去听,就发现和其他的噪音都不一样,有种很穷的感觉。或者说是一种求生存的山寨的感觉。或者说是一种“这他妈的也配叫噪音墙”的感觉。总之你可能会生气。

柏林的东南边,有一片很棒的地方,我很少去。好多演出空间、地下酒吧、草地、朋克,你会遇见一些没钱但是开心的人。
那个车站叫做华沙大街站,整条街都站着卖大麻的,乍一看还以为是排队在买烧饼。三拐两拐到了地方,叫做urban spree,是一个大院子,有个画廊和书店,到处是涂鸦,每个涂鸦下面都藏着之前的5层涂鸦,或者10层,画廊没开门,隔着玻璃看看,不像画廊像一个占屋,哪怕里面没有涂鸦但也感觉有,要么就是被拆过,又重新缝起来了……当然院子里有很多树,有一些卖餐饮的小摊位,一堆熊熊大火,但旁边没有人。音乐,感觉每个门缝都有音乐在决堤而出……然后就遇见各种见过的人,有在挪威认识的疯狂的鼓手,可能是搞地下金属的,有混身文身的录音师亚当,他做一种极干净的电子乐,有唱片店老板丹尼尔,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啤酒,像一只乌鸦。
那个演出的地方,有一对我见过的最大的音箱,可能有两米高,也可能没有,但感觉是有的。这种感觉非常不真实,它是黑乎乎的,掺杂着啤酒、烟、汗和烧焦的橡胶的味道,摸起来就像是已经褪色了而且破了十几个细小的洞的黑色T恤。一般来说,音量很大的时候我会觉得胸腔被振动,或者腿肚子被振动,再就是耳鸣。这个地方的音量,让我脚底下发生一种漂浮感。只能这么说了。

然后regler就开始演了。开始之前先给观众发了个话筒,让大家随便唱。他们俩演得很极简,可能应该叫做极简主义噪音核:反复,反复,像在砍树。总之我记忆中只有一个小节在不停地反复。当然这个记忆是错的。但是音量实在太大了。我脑子都抖坏了,记不住了。演出前马丁还大喊了几句,好像是要大家反思一下资本主义对人的控制。说真的音量这么大,舞台这么空,音乐这么反复像是坏掉了,资本主义一定是输给我们了。
演完之后马丁下来跟我拥抱了一下,我胳膊上脖子脸上都沾满了他的汗……现在已经快一个小时了。我在等飞机,我以为可以讲讲regler的另一张专辑,怎么就跑题了呢?

我坐上飞机,从温暖的洛杉矶飞到旧金山,冻了个半死,然后又坐上飞机飞了回来。
旧金山的随便什么快餐店和饭馆,放的音乐,都比洛杉矶要好一点。我不想说更有品位。事实是在旧金山我听到各种各样的流行乐,洛杉矶呢就只有一种,就像有个傻逼垄断了所有的饭馆,然后他只卖烧饼因为他收购了所有的烧饼而且还在华尔街上市发行烧饼股票。兰州烧饼!
现在我坐在另一架飞机上,回忆着刚开始写这篇文章时的思路。飞机里恒久地充满着轰鸣。确切地说只有轰没有鸣,主要是中低频和低频,持续不断,有种逝者如斯夫的感觉,但如果习惯了,就会忘掉它。如果再回过神来,去听它,那个意识转换的一小会儿时间里,听觉也就有种奇异的转换,就像潜泳者从水里游进了啤酒,先是美式ipa,后是捷克皮尔森,突然又潜入了一瓶雪花勇闯天涯。不过,毕竟是游泳不是喝酒,所以也谈不上哪个更好一点,它们只是不同。

一开始我想写的是regler的那张古典音乐唱片,叫做regler #5。当然只是概念上的古典音乐。非常概念,也就是说除了最最基本的一个概念什么都没有剩下。这个概念就是“找一个人作曲,我们负责演奏”。那个人作什么曲都行。那么,那个人就也作了一个非常非常概念的曲,也就是说“我给你一个指令你照着做。”为了突出这惟一剩下的东西,这个指令当然要很简洁。他从瓦尔特·本雅明的《单向街》里摘了一句话,就是“我衣服都没脱就躺下了,马上睡着了。”这么一句,然后标题是“2015³”——这就算他的作品了。那么马丁和安德斯就照做了,马丁躺在排练室地上,安德斯坐在鼓后面,每人脸前边架了一对话筒。然后他们就睡了不到一个小时。
写到这我有一点犹豫了。我觉得可能会有人生气,不光是生马丁和安德斯的气,也生我的气。还有那个作曲家,他叫manfred werdel,住在苏黎世,可能是当今最厉害的前卫作曲家。他的作品,曾经从两个方面同时使我感到震惊:让我在生理上陷入一种失重的漂浮的感觉,同时又在试图理解它的过程中被一种逻辑所刺激,就像是在快要冻死的时候吃一个思想上的冰激淋。这个manfred当然会让人生气,因为这一次他简直什么都没有干。不但如此,他还让马丁和安德斯也什么都不要干。
当然也不是什么都不干,他们租了排练室,租了设备,调试,睡觉,然后整理录音,母带处理,封面设计,四处找厂牌,出版。尤其是睡觉这件事,你不能说睡觉不是个事。

我停下来,吃了一个冰激淋,哈根达斯,国航的饭很难吃,全靠这个冰激淋了。
我真的有一点犹豫。因为很可能有人说这不是音乐,这什么都不是。那么我可以引用一些哲学家的话,包括本雅明对诗的看法,还有英国人马克·费舍尔的“资本主义现实主义”,现在我手边就放着他的《我生命的幽灵》,可以拿起来摘两句。但这就更显得心虚对不对,皇帝的新衣对不对。诚实地说,我哪里懂得哲学……音乐真的是一种感觉的东西。一种体验。即使是概念音乐。有一次我拿到一张cd,上面印着一些字,是一张cd所使用的塑料的学名、它自己的尺寸、重量还有一些其他的数据。是空白cd。我拿着它感觉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胡乱看看,捏一捏,晃一晃,发呆。也谈不上专注,没有探索也没有耳目一新。就是像其他的很闲的人一样,在手里拿着,过了好一阵子才收起来。我发誓当时没有在思考。难道你听《小苹果》的时候会思考日本临济宗对中国天台宗的批判性继承吗?
那么这张cd呢,我就拿来播放了。听见他们翻身,喘气,过一会儿可能睡着了,有邻居的声音,有一层雾一样的环境噪音,不知不觉结束了,只剩下我自己的环境噪音。
不到一小时。
我也没有专门在听。在喝茶,在查字典,也回了几封邮件。要说这个音乐有什么优点,那就是至少它不烦人,对不对。有的人听到不喜欢的音乐,会生气,会写微博,说再也不去这家店吃面了。那么这个音乐它没什么声音,不扰民,你可能并不喜欢,也不理解,但完全可以随它去。不碍任何人的事。反正时间就那么过去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也喜欢在飞机上盯着别人的屏幕看。我不看别人的手机,只看别人看的电影。可能有点变态,但也无伤大雅。也许就是无聊吧。反正我喜欢。刚才,一边写这个文章,我也一边浏览了复仇者联盟、007和其他的几个电影,包括一个人电脑里的职场爱情剧。这种行为里面当然有学问,包括精神分析学和社会学,可能也和资本主义有关,但学问就像你卡里的钱,不花也没人知道。这和听什么音乐就不一样,听无聊的音乐,人家会说你装逼。当然,也许是我想多了。
嗯,现在想想,这种胡思乱想,包括设想别人会怎么想,倒也是我喜欢做的一件事呢。

2018.8.28